莊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覺自己來了該來的地方,與命同在的地方。
當然這是傳說,不足可信。可這溝裏,自此有了人煙。
紫禁城裏慈禧奶奶垂簾那陣兒,曾有一個留長辮子穿長袍馬褂的官爺來到菜子溝,他是尋著油菜花香進來的,一路訝訝著,跟兵卒說,跑過了整個大西北,咋就沒見過這麼迷死人的地兒呢?那時莊地還小,也就七八歲,穿著小青袍,戴頂瓜皮帽,跟下人們院裏玩。中間有個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辮子,把他給拽疼了,莊地一把擰過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了嘴唇兒,臉嚇得青紫,半天,縮著脖子說,你甭打我了,往後,你沒處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這麼大,我跑都跑不過來呢,憑哈要去你家?
我聽……我聽上房說,那個帶兵的官爺爺要買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莊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莊家的禮節,大人在上房接待貴客時,小娃子是不能亂闖入的。那天莊地闖了進去,爹爹——奶媽攔擋不住,嚇得黃了臉在院裏喊,打屁股呀——
如果不是光緒爺要繼位,說不定這座院子早就不姓莊,那位官爺真真實實看上了,也是誠心買,掏出的銀子據說能把整條溝買下。因為突然地光緒爺要繼位,官爺不敢久留,急著回紫禁城,這事就先擱下了。不過那天七歲的莊地喊了句話,著實讓紫禁城來的官爺駭了幾駭,過後他摸著七歲莊地的臉,說,這娃有骨氣,往後,這院能盛昌!
莊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爺唯唯諾諾,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真像是要把院子讓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見白龍了,誰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龍饒不了他!
白龍?官爺當下一驚,等弄清莊地說的白龍就是他先祖爺乘過的那匹白雪飄騎時,撚著胡須沉吟半天,最後歎道,怪不得我一進溝,就覺有股仙氣在蕩,原來是這樣。當下,吩咐手下,將隨身帶的銀兩全部留下,如此這般安頓一番,對著莊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急著回紫禁城為慈禧奶奶解憂去了。
這院因了光緒爺,加上小莊地一句話,算是給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爺留下的銀子,還有囑咐,在紫禁城亂得一塌糊塗,慈禧奶奶大為光火的那些年裏,下河院著實擴張了一番。南院、北院,還有西院的草園子,外加幾座廂房,都是那些年新擴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頗為壯觀,據說比涼州城還大,還結實。一溝人花兩個夏天拿石夯夯起來的新院牆,足足有丈二寬,上麵能跑馬。莊地上去過,院牆上不但能翻跟鬥,還能跟十幾個碎娃坐圓了玩丟手絹。院牆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層層疊疊的屏障護起來的一座宮殿。丈二寬的新圍牆裏頭,是一排排青丟丟的鑽天楊,往裏是二道牆,五尺寬,莊地爺爺手上打的,據說當年為建這院牆還死過人,是為爭兩件羔子毛皮祆掙死的。二道牆裏,是兩丈寬的菜園子,種著一院人冬夏秋春要吃的菜,莊地父親手上,還種過一陣子罌粟,說是菜園子種的罌粟花鮮,果嫩,抽起來格外過癮。菜園子裏頭,又是一道子牆,窄、矮,牆上四處留了洞,種菜人進出方便。矮牆裏頭,就是新擴的南院和北院,南北兩院大約是遵了紫禁城官爺的吩咐,加上請的工匠正好是修了涼州城牛家花園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來氣勢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間正殿,又稱上房,簷下是四根鬆木明柱,上有涼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龍八鳳,跟簷上的飛禽鳥獸渾成一體。東西各是廂房,四間,帶著小廊。南麵是庫房,用來藏閑物或是供親朋小住。南北院各帶了花園,花是從南北二山移來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則是馬蘭花,雖不名貴,香味卻撲鼻。南北二院靠一回廊相連,曲徑通幽,遠看似一青蛇,盤來伏去,蛇首蛇尾終還在下河院正院裏。更是那從南北二山覓來的各色根雕,沿廊擺放,倒成了另番風景,常引得下人們大驚小叫。
其中最多的,是一種類似於男人跨下那物的根雕,下人們私下議論的,怕就是這事。
下河院缺乏陽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就連溝裏三歲小孩都曉得。
南北二院往裏,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
東門一進,是正門,兩條彎曲的青石路麵如同兩條綿軟的女人手臂,溫柔地摟住了整個院落。這青石路麵打遠處的菜子地伸來,一進東門,拐成兩條,朝左通向車房,朝右伸向馬房。平日裏由兩個人專門打掃。莊家祖訓,青石路麵是留不得半點汙漬的,年代一遠,青石路麵便發出一層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見人影兒。
跟南北二院的鮮活氣息相比,中間這院就顯得多了份死氣。院裏光線陰暗不說,單是那八根柱子的烏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氣。誰也想不出,當初先人為啥要把八根柱子油成黑漆,這漆還不是一般的黑,是後山鬆油的那種賊黑,猛一看,就跟滲了油的黑炭一般,讓人的心嘩一下能暗下來,細瞅,也不盡是黑,黑漆中間,隱隱還夾雜著幾道烏銅色,隻是年代久了,那烏銅便越發的沒了亮光,倒把這黑襯的,比棺材頭上那道黑還亮。除了廊下的八根柱,連屋頂的吊簷也是黑的,這就越發的怪,誰家能把飛簷塗成黑的呢?怕是這個謎,再也解不開了。不過後山的劉半仙曾經說過半句話,沒這黑,怕是這院,早沒了。半仙雖沒把話說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著點,保不準先人修這院時,逢了哪路高人來指點,要不風搖地動,百年間菜子溝少說也經曆了一二十場饑荒,加上土匪連年騷擾,瘟疫隔三間五地鬧,下河院卻是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就連涼州城的牛家花園,也沒風光上它的些年頭,如今更成了一片廢墟。聽說慈禧奶奶一垂簾,還專門問過此事,那個牛家花園還在麼?
按溝裏人的看法,莊家祖先留下的下河院,更像是座廟,八根柱子支撐著八間廊房,中間隻有丈二寬的空隙漏著陽光。八間房倒是青一色的鬆木椽子鬆木梁,蓋得也有些低矮,廊下也少了點綴,從中可以看出,莊氏祖先當時在蓋房上也是頗算計了一番的。倒是獨獨西廂房蓋得亮堂,還帶個小院,外加一條長廊。據說這兒最早曾藏著一個打涼州城花錢請來的戲子,戲子一見這溝,這院,便有幾分割舍不下。後來三番五次的,跟了馬幫往菜子溝來,來了先是小住幾日,也不唱戲,也不鬧騰,就跟廟裏修心的尼姑一樣,安靜得很。後來溝裏人才聽說,那戲子頭次認識下河院的東家,便染了身孕,三番五次的來,隻是想生下那個種。也有說不是,戲子是涼州城五爺的姘頭,豈是外人輕易敢染指的。甭管咋說,這西廂是充滿了神秘的,奶媽仁順嫂就說,大凡下河院的冤魂,都跟這西廂有關。
甭管咋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裏的風景包括院裏的人和事,溝裏人是無法看個清楚的。比如說莊地的爹為啥要花那麼大代價修南北二院,修了為啥又空落落擱著,從不送進去個腳蹤?裏麵的隱情怕絕不是莊家人丁不旺沒人去住這麼簡單,南北二院到底藏著什麼,怕是跟莊地最親最近的人也難以知曉。何況下河院也絕不隻藏著這麼一點兒秘密。要說整條溝裏,對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奶媽仁順嫂和管家六根,多少還能說出一點的,怕就一個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久長地不跟下河院來往,這院裏的事,怕是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
但是,有一點卻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頹敗了,尤其到了這兩代,下河院就像爛了根的老樹,說倒就倒下了。莊地的爹還弟兄三個,可兩個讓土匪打死了,連婆娘也搶了去。莊地的爹也讓打壞了命根子,幸虧莊地生得早,這脈才沒斷。黴氣卻跟定了莊地,連娶兩個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雖說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隻是這命旺……
菜子開花的時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新娘子燈芯一襲紅祆走出來。一雙繡花鞋載著靈巧的身子,從菜子溝最氣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綠盈盈的菜地。這是個新鮮事,按說新娘子是不該這麼快就出門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開懷的時候。溝裏人頓時圓了眼,齊齊地盯住那一襲水紅,看碎小的腳步怎樣踩過長長的青石路麵。雨後的青石路泛著油光,積水在上午的陽光下宛若鏡麵,將新人嫋嫋的身姿映襯出來,有一刻新人的腳步停在了泛動的水處,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邁開了。沒有下人陪伴,奶媽仁順嫂也不在身邊,這就讓看的人更為好奇。直到腳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個身子時,人們才鬆口氣,原來不是去尋短見。不過也還是奇怪,不就一個菜花,有什麼看頭,值得犯這個忌?
這忌是個大忌,溝裏人看來,新娘子燈芯趕在開懷前往外奔,無外乎兩個緣由,一是想死,逃開那個隻剩了一把骨頭的男人。另一個緣由,還是想死,逃開東家莊地。可新娘子燈芯悠然自得甚至帶了幾份陶醉的樣子真是讓人驚慌,她咋個能這樣,咋個能這樣呀。一點點想死的意思都沒有,媽媽喲,不想死她犯這個忌做甚,不想死她這麼快跑出來又做甚?
溝裏人牢牢就把眼睛貼了上去。
新娘子燈芯自然不知人們在盯了她望。她是讓滿世界的花香引到這兒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陽光下,菜花像天女散花般鋪滿了世界,雨水清洗過的菜子滿溢著碧綠,碧綠從眼前盛開,一直延伸到望不到頭的南北二山。一溝兩山的菜地像一塊巨大的棉被,網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蔥一般的嫩手輕輕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濕了她的繡花鞋,濕了她的綠褲。空氣是那樣的宜人,撲鼻的香氣從她一走出院門就圍在身邊,用力吸了一口,就覺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難道這真是自家的擁有?中醫爹的話忽在耳邊響起,福路是指給你了,那可是鋪滿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燈芯顧不上細想爹的話,從她坐上花轎那一刻,她就認定自個坐在了金氈上,一條巨大無邊的金氈上。現在,她又覺自個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是後山中醫劉鬆柏的獨苗,中醫老婆死得早,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將燈芯拉大的,不隻拉大,還教了她許多。燈芯的記憶裏,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樣識中藥,就是菜子,油坊,還有煤。起初燈芯並不清楚爹教她這些做甚,後來長大,耳朵裏慢慢多出一個詞,下河院。燈芯那時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據說一天好日子也沒過,守著那麼大一座金山,居然連吃藥的錢都沒。爹可能是氣不過,常常拿這些說給自個女兒聽,也好讓她記住,守著金山並不等於真就有金子。後來,長大的燈芯便覺不這麼簡單,爹的話裏,偶爾地會多出些東西,一層怪怪的味兒,悟不透,卻能感覺得出。燈芯也猜過,可爹不讓她亂猜,爹隻說,凡事都有路數,隻要按路數來,到時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隻是,爹突然話鋒一轉,緊張著臉說,這路是獨木橋,踩上了,就沒有回頭,更不可錯失一步,一步錯,身邊就是深淵,掉下去摔死都沒個響聲。
爹的話總是這般危言聳聽,這般令人出冷汗。可燈芯像是習慣了,她習慣了爹的打爹的罵,也習慣了爹站在山巔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燈芯知道,爹的目光盡頭,就是這座下河院,就是這一溝兩窪的菜子,還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惟一的親人鬆枝!
這個上午燈芯一直站在菜花裏,中間她試著往裏走了幾步,露水頃刻間濕了她的褲子,豆芽似的花瓣染她一身,芬芳著實令她陶醉。可畢竟是新媳婦,她還不敢走得太深,齊腰的菜子沒住她的時候,身子忍不住發出一片顫粟,覺得有輕柔的手掌撩在腿上,撩在她女兒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親那夜竄進花轎的那隻手,身子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天呀,那隻手一路上撩撥著她,有意無意的,借著轎子的顛簸要往深裏去,弄得她忽兒羞臊忽兒暈眩忽兒氣惱。後來,後來她僅忍不住握了那隻手一下,隻一下,就把女兒家的本分全給握走了。那一路,生裏死裏的,燈芯都沒記住,記住的,反倒成了那雙手,那雙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的手,那是第一個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
菜地裏燈芯臉粉紅成一片,身子下邊,竟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奇妙。
後來她想到了那張臉,那張在火光裏抱她時映出的麻瘦臉,片刻間掠過一層灰蒙蒙的失望,要是那臉能清爽些,倒是情願讓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
新娘子燈芯在菜地裏惆悵了一會兒,拔腿出來,她要趁機多看看。爹在上路前跟她說過好些地方,每個地方都夢一樣縈繞在腦裏,讓她夜夜不能成眠,讓她總渴望著能親眼見一見。此時,這個夢想就要成真了,新娘子燈芯忍不住一陣激動,腳步子也歡快起來。順著地埂往南走不多時,嘩嘩的河水聲就飛進耳際。奶媽仁順嫂驚叫著讓下人四處尋她的時候,她已站在了沙河邊。雨後的沙河水漲了不少,清澈的河水從極遠處奔騰而來,發出鬆濤般的轟響。鬆濤的聲音她是熟悉的,可那是望不見的聲音,現在有了歡快的河水,就覺溝裏的世界真是比後山要美。濺起的浪花再次打濕她的繡花鞋,褲子濕在腿上,癢癢得難受。禁不住再次想起抱她進院的男人,到現在還不知他叫啥名,院裏封閉得很,她和命旺的西廂房是用雕了花的木廊隔住的,除了奶媽仁順嫂,還沒一個人進去過。她想他是下人,隻有下人才有那樣粗糙的臉,才有那樣牛似的力氣。可他捏她奶子的時候那力氣是減了的,反倒留給她麻甜的感覺。這感覺她一直想掐死,沒想這陣又給泛活了。
直到站累了腰,才尋到那盤讓爹描述過無數遍的水磨,它掩在一大片楊樹影裏,吱吱吜吜的聲音穿過婆娑的樹影鑽進她耳朵,宛若歌謠,動聽得很。新娘子燈芯欣喜若狂,剛要邁步,就聽見奶媽仁順嫂的聲音。
奶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她剛回自家跟二拐子吵了幾句,就聽下人跑來說,少奶奶不見了。死了好!奶媽仁順嫂正在氣頭上,兒子二拐子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你猜怎麼著,他竟把院裏一個剛來的使喚丫頭給壓在了菜園子裏,若不是東家莊地正好去菜園子,怕是這禍就闖大了。你個挨刀的,你個短命的,啥事不能做,偏要做這畜牲做的事。仁順嫂揣著一肚子氣攆來,進門就罵。你猜二拐子咋說?他笑了幾笑,不陰不陽說,你好,你幹淨,你幹淨得蒼蠅都叮不進。說完,拿起他爹留下的那把殺豬刀,磨刀石上霍霍磨了起來。
仁順嫂像是讓兒子扇了個嘴巴,不,捅了一刀,哭也不是,罵也不是,正拿衣襟蒙了臉嗚咽,下人便進了門。
罵過那句,仁順嫂還是快快往下河院去,路上她跟下人喝歎著說,耳朵夾緊點,那話我是罵二拐子哩,你可甭往少奶奶身上想。下人哪敢亂想,在下河院做事,耳朵和嘴巴都得夾緊,聽了不該聽的,說了不該說的後果都一樣,輕者攆出門,一年的工錢不發,重者,這溝裏怕你待不成。
到西廂房一看,新媳婦燈芯果然不在,命旺傻呆呆坐炕上。看見仁順嫂,命旺兩手揮舞,嘴裏哇哇著,眼睛死死瞅住仁順嫂青布汗褂裏緊裹著的高聳的奶子。仁順嫂罵了句饞死你個短命的,就往外跑,剛出西廂小院,跟迎頭趕來的東家莊地撞個滿懷。東家莊地破口大罵,反了,反了,這才娶進來幾天,不知輕重就亂跑。仁順嫂剛應了句就是,莊地突地轉向她,你個挨豬刀的,咋操的心?跟你說了多少遍,新人進門,要先把禮數、講究跟她交待清,你吐道了沒?
仁順嫂讓莊地罵了個滿麵紅,這些日子,她沒少說燈芯,可她左耳進右耳出,心思壓根就沒在禮數上。下河院那些個講究,她更是聽不得,仁順嫂說兩句,她反駁三句,哪像個剛進門的新媳婦。可這話,她哪敢跟東家講,新媳婦燈芯絕不是個好惹的貨,要是讓她知道她跟東家反舌弄嘴,往後這日子,少不了她吃的虧。
還愣著做甚,找呀!莊地一搗拐棍,口氣幾乎要把仁順嫂吃了。
仁順嫂再找時,心裏就有了恨。一想剛才莊地罵她的話,心就疼得咯咯響,好你個沒良心的,這才娶了個替死鬼,能不能衝過去還很難說,你就敢拿這麼毒的話剜我的心窩子。挨豬刀的,這話也是你罵得出口的?一路嗚咽著,嘴裏卻在虛張聲勢地喊,劉家的,後山劉家的,你倒是應個聲啊——
仁順嫂的高嗓子驚得幹活的人全停下來,人們並不告訴剛才看見過新娘子,隻是衝她喊,仁順嫂,哭爹喊娘的,找誰哩?
找誰?還能找誰?吃上花樣子草了,進門才幾天,紅都沒見,就敢往外跑。仁順嫂這句話,無疑是告訴溝裏人,娶進來的燈芯至今還沒破身,紅還沒見哩。溝裏人馬上會意,十五歲的少東家果真成了廢人,要不,守著那麼蔥綠的新娘子,能饒下?
奶媽仁順嫂一路找一路喊,把能喊的都喊了出來,還不過癮,心裏罵,跑,天天跑才好哩,叫你講究,叫你攘眼,叫你把後山的瞎子當親爹。正恨著,一抬眼就望見了新娘子燈芯,樹影綽綽中,那一抹紅格外地顯眼。仁順嫂大約是氣急了,順口就道,後山劉家的,有沒有點兒規矩,這門是你亂出的嗎?
燈芯的興頭忽然被人打斷,腳步唰地停下,轉身冷著臉道,你才喚我什麼?
奶媽仁順嫂知道漏了嘴,低頭囁嚅道,人家一急,喚錯了。
喚錯了就再喚!燈芯冷冷丟過一句,站著等。
仁順嫂知道躲不過去,啞著嗓子道,少奶奶,東家喚你回去哩。
燈芯鼻子裏哼了一聲,腳步一拔,也不理仁順嫂,自個尋著方向,打溝沿上躍過去,往森嚴壁壘的下河院去。剛進東門,正好跟管家六根打了個照麵。六根止住步,弓腰說聲少奶奶好。燈芯裏正生奶媽仁順嫂的氣,沒理他,進去了。剛錯過身子,就聽管家六根說,少奶奶是不該到處走的。燈芯本不想理他,更不想聽他什麼話。這陣卻忽地想起爹跟她說過的話,猛地折轉身子,一雙尖利的眼睛盯在了管家六根臉上。
管家六根本不想提醒,事實上新娘子出門他是看見了的,他故意裝沒看見,他巴不得她到處亂走瘋走,越壞規矩越好,越犯忌越開心。這時見奶媽仁順嫂跟在後麵,不能不提醒。沒想遭了白眼,那一眼望得有點惡毒,他打個寒噤,牢牢地記住了。
進了西廂房,男人命旺還在炕上。出門時是給他穿好的,還特意在襠裏襯了棉布,這陣卻全脫了,赤條條鑽在被窩裏。奶媽仁順嫂跟進來,要給命旺穿,燈芯說你走開,我的男人,我來。便拿起褲子哄孩子般哄他穿,命旺卻猛一下捉住她奶子,嚷著要吃。這個動作把燈芯嚇壞了,無端地就紅了臉,羞臊得不知往哪兒放。若不是礙著奶媽仁順嫂麵,她會一巴掌扇過去,看他還敢亂碰自己。奶媽仁順嫂看她窘,走過來,嘩地解開衣服,熟練地將奶子遞給命旺。這個動作刺痛了燈芯,燈芯卻又奈何不得。打她娶進門第一天,這樣的動作便天天望見,有時半夜裏,奶媽仁順嫂還會跑過來,就像哄孩子一樣哄自個男人。燈芯望見奶媽白生生的大奶很快吮進男人嘴裏,羞惱地轉過身,心裏旋起一團黑雲,先前的快意蕩然無存。仁順嫂卻說,奶子是要給他吃的,吃足了他才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