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衝喜(3 / 3)

男人吮足後滿意地睡了,奶媽開始了說教,無非是這不準那不許的,仿佛每個規矩都是衝她而來,尤其說到剛出門的事兒,仁順嫂更是一驚三歎,說下河院再不能出事了,指望著你給衝喜哩,你再不聽勸東家可就全沒指望了。那口氣儼然她是東家的人。燈芯心說不是想二次三次的衝嗎,我倒要看看。嘴上卻說往後不了。

奶媽剛要問句什麼,東家莊地來了。自打進了門,公公這是頭次踏進西廂房。奶媽快快係好扣子,一臉溫順地給東家莊地讓過地方,燈芯就聽公公問,你去了哪兒?

燈芯道,去菜子地看了看。口氣裏完全沒有一點錯的意思,坦然勁兒反把東家莊地給噎住了。

莊地的臉陰了許多,嘴唇抖著,半天卻不知怎麼發火,末了,衝奶媽仁順嫂吼,講究,講究你們懂不?

奶媽仁順嫂忙道,東家,少奶奶已說知錯了,往後她會小心的,你就甭拿這事兒氣自個了。

往後,往後,能有幾個往後?東家莊地的拐棍搗得咯咯響。

沒幾個往後,要打要罵隨你。燈芯突然甩過來一句,目光直直地逼住莊地。莊地啞巴了,雖說是新娶的兒媳婦,按理該嚴加管教才是,可她怎麼也是三房的內侄女,算得上半個骨肉,他又如何下得了狠心。

最後還是奶媽仁順嫂打圓場,將這事暫且遮掩過去了。

東家莊地收起怒,目光從兒子臉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廂房四下巡了一遍,雖是添了人,屋裏的氣氛卻跟先前沒甚兩樣,這讓他失望,失望得很,禁不住又想起後山半仙的話。他知道三次是衝定了,便也不多說什麼,自顧自地歎出口氣。那悲傷的氣息很快彌漫開,惹出奶媽仁順嫂兩滴眼淚。這期間燈芯隻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臉上停頓了好久,還是看不出這樣一張臉有什麼特別。她倒不是跟公公較勁兒,事兒過去就過去了,她絕不會糾纏住不放,再怎麼說,不叫他公公還得叫他姑爹哩,心裏,她是將他當一家人的,這一點怕是奶媽仁順嫂不會想到。其實這陣她心裏想的是這大的一份家業,他靠什麼撐著,難道就是那個六根?

這個晌午讓燈芯多了思考,公公和奶媽走後很長時間,她都沉浸在妄想裏醒不過來。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燈芯的思維完全脫開了一般女人的軌跡,一絲兒都沒在男人身上滯留,她想到了一溝兩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綠樹掩映下的水磨,還有沒來得及看的許多,最後在公公莊地那張老臉上停留下來。久長久長,少奶奶燈芯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像得還要老。

同樣的正午給了管家六根更多不安。

那夜轎子沒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根心裏就裝了噩夢。要知道,在翻過黑雞嶺新人換轎的時候,他在轎子上是做過手腳的。那是瞬間的事,可這謀算卻在心裏藏了很久,幾乎是從東家莊地確定要娶後山的燈芯做兒媳那一刻就有的。為做到萬無一失,管家六根在心裏反複思量過,包括幾時上路,路上走多快,幾時過黑雞嶺,他都在心裏算計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這牛日,他的把握會更大些,做得也定會更從容。當然,他開始沒想到東家莊地會讓二拐子去,上路時心裏還有些緊張,怕二拐子這牛日看出破綻。

幸好,這牛日隻顧了講葷曲,隻顧了摸新人兒大腿,沒給他出太多難題。要不然,他的主意會落空。轎子上做手腳是他計劃的第一步,隻要這一步做成,就難保不出事,那麼……其實在轎子上做手腳並不是個難事,多的人都會,就看你有沒有那個狠心。管家六根知道自己不缺這個狠,而且他必須狠。轎子臨出門時,他在轎夫抬的杆子中間留了個活結,留的很小心,怕是轎夫都察覺不到。二拐子在野雞嶺那邊抱新人上轎時,管家六根快速閃到轎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結便開了,開了活結的繩索並不馬上鬆散,它還能支撐一陣子,因為活結外麵還有個套。按六根的估計,它能撐過野雞嶺。一過野雞嶺,那路極盡險要,加上新人的重量還有轎子的顛簸,再撐就是妄想。轎杆會在某個轉彎處突然斷裂,失重的轎子不但能輕易把轎裏的人摔下山崖,就連沿山崖走的那兩個轎夫,也甭想活命。大約正是因了這個緣由,管家六根解活扣時心有過那麼一抖,不過很快,他就又鎮定了。對兩個轎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說辭,無非就是多賠些銀兩,對下河院來說,災難卻是致命的,管家六根不可能因了兩個不值錢的轎夫而放棄這次機會。

管家六根對東家莊地要娶燈芯的決定簡直恨到了骨髓裏,換上娶別人,管家六根大可不必動用如此歹毒的伎倆,甭說衝三次,衝十次又能奈何?可燈芯不同。管家六根對這個來自後山的老姑娘有著十二分的懼怕,這不是說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多麼了不起,關鍵是她後麵藏著個人。管家六根認為莊地在無意中撈了一根稻草,這根稻草就是看上去不怎麼起眼實則老謀深算的後山老舅。

這是個老狐狸!太多的日子裏,管家六根被這個想法折磨著。一想起中醫劉鬆柏那雙眼睛,管家六根就要打個顫,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難腸事兒和折磨人的事兒身子就打顫,控製不了。管家六根曾跟中醫劉鬆柏有過幾次交道,一次是為了女人柳條兒生兒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燈芯有關。兩次他都吃了虧,大虧,按溝裏人的說法,虧得老驢淌眼淚,虧得啞巴挨炮,有虧喊不出來。不過兩次之後,管家六根算是把中醫劉鬆柏記死了,記硬了,當時他就想,你等著,劉家先人你等著,有你老驢日的後悔的時候。管家六根要是恨起人,啥髒話也能罵出口,牛日,驢日,甚至豬日,看見啥他罵啥日。罵著還不過癮,還要把對方的先人抬出來,想到驢上,豬上,狗上。這樣他就有了平衡,認為對方不過是個畜牲幹的,再狠再毒也還是鬥不過他。但是對於這個劉鬆柏,他罵一次怵一次,從來就沒在心裏勝過,他認為劉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氣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你想想,他能把女兒養到二十二還不嫁出去,這是個什麼野心?後山包括整條菜子溝,誰家的女子養過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聾的,瞎的,撐死了也就養到十七八,再大,喲嘿嘿,那不叫人罵斷脊梁骨,舍不得嫁你又不留著自己用,那還叫人嗎?呸!

可這個劉狐狸,他就不怕罵,他就硬是養到了二十二!六根那次就帶著商量的口氣說,實在你要有難處,我就帶了去,做個小,你要是覺得屋子空,我給你把溝裏的麻秀撮合過來,麻秀盡管腿有點病疾,你是中醫,不怕的,再說了,人家麻秀怎麼說也才十七。

呸!沒等他說完,中醫劉鬆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鼻梁上。氣得他當下就想日中醫個娘。中醫劉鬆柏竟還不罷休,抄起棍就打他。邊打邊罵,吃了草的六根,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這個斷後鬼做管家!

六根的“斷後鬼”就是劉鬆柏罵出的,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溝裏。這話太毒,斷後鬼,他是成心不讓我六根生帶把兒的了,他要滅掉我六根家的香火哩。這狼日!

不隻如此,六根認為燈芯的進門足以破壞他五年的謀略,甚至讓他功虧一簣。五年的光景別人興許一晃而過,管家六根卻是刀尖上走過的,溝裏上上下下幾千口子人,包括那些個新來的逃荒戶,誰個不知這個管家他六根爭得不容易,當得就更是下賤,連個奶媽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臉色。好在他六根不是個輕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時還興奮得很,興奮得想叫,衝望不見頭的深溝叫,衝川流不息的沙河叫,衝一溝兩窪的菜子叫。總之,六根就是想叫。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要出這麼個餿主意,成心壞他的好事。

管家六根不能不有所行動。他是個眼睛裏摻不得沙子的人,更是個別人一放屁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還是我狠,別的比不過,比狠六根還沒輸給過誰!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對劉鬆柏還有後山半仙劉瞎子的鄙視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計後,他開始等待好事發生。

新人一過野雞嶺,六根的心就突突跳,黑夜裏能看到他臉上的火星子。二拐子這牛日,照舊有說有笑,笑還淫浪得很。六根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襠裏也說不定,聽那笑聲,嘎嘎的,就跟叫驢一樣。當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讓你一同掉溝裏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根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沒能發生。

它居然沒能發生!日他個天爺的,這咋個可能!

直到望見火光,直到新娘子安安全全抬到門上,六根還是處在驚奇中,不可能,絕絕不可能!

六根那夜往自家走的時候,腦子還恍恍惚惚的,不敢確認新娘子燈芯是摔死了還是活著抬回來了。有一刻他確信是摔死了,就摔死在野雞嶺往下走二百步處,那兒正好是鬼見愁,後山中醫劉鬆柏的女人就摔死在那斷崖口。六根笑了,總算把她娘倆打發到了一起。剛咧開牙,就聽見二拐子喊,抱人了,抱人了,四雞兒叫了!六根心嗖地一涼,沒死,活著抬來了。他奮起一腳,將一泡豬屎踢到了遠處。

那夜六根一進門,先是美美捶了一頓柳條兒,柳條兒剛生下娃娃,身上還染滿血,人更是個氣絲絲。六根不管,抓住就捶,邊捶邊罵,我叫你活,我叫你這個害人鬼活著回來!捶累了,捶得柳條兒沒氣了,六根才看見炕上的血泡泡,那是柳條兒剛生下來的貨,隱隱約約的,像一團血肉。六根這才明白,女人柳條兒給他又添了一張嘴,六根扒過血泡泡一看,雙腿中間那光片片立刻讓他心灰意冷,不由得就又來了氣,比先前更大,更猛。他再次抓過柳條兒,我日你柳家的先人,你成心讓我斷後哩,你比後山的劉狐狸還狠毒。罵著,拳頭雨點般落下,後來竟連腳也用上了,直把柳條兒從昏死中再次捶過來,六根聽見悶騰騰一聲喊,你個斷後鬼,想讓老娘死,沒那麼便宜!

那個夜晚六根氣急敗壞地想了一夜,他實在想不出哪兒出了問題,上蒼再保佑也不可能再把鬆開的繩結給係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知道他六根做了什麼。天明時他忽然想到了二拐子。

這個畜牲!

六根猛地跳下炕,驚乍乍就往下河院跑。一進院,就歇斯底裏喊,二拐子,二拐子,你個挨天刀的,死哪兒了!

六根那天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一頓二拐子的,敢跟我玩心計,敢壞老子的事,看我不弄死你牛日才怪。

二拐子哈欠連天揉著惺忪的雙眼進來,問,管家你喊我?

二拐子!管家六根切齒道。

啥事?二拐子問話間掰下一塊眼屎,拿手裏細玩。他的樣兒漫不經心,一點沒把管家六根的脾氣當回事。

管家六根啊啊了幾聲,卻忽然想不出懲罰二拐子的理由。是啊,總不能把那夜的事說出來,說是他發現的活扣,救了少奶奶燈芯?

你個牛日,幹的好事!管家六根咬牙罵了一聲,心裏急著想主意。

二拐子伸了個懶腰,昨黑他睡在了馬房裏,跟馬房的夥計吹了一黑牛,期間還說到了少奶奶燈芯。他跟夥計打賭,說少奶奶的奶子有瓷碗大,夥計不信,說頂多喝茶的青花碗那麼大。二拐子罵,青花碗那麼大,那種奶子是豬奶子,少奶奶的一定是馬奶子,說不定比馬的還大。兩人為此爭了半宿,後來還打賭,真要是有夥計吃飯的瓷碗那麼大,夥計冬天穿的那雙毛襪子歸他。因為睡得晚,這陣還糊裏糊塗的,想不起做錯了啥,惹得管家清早八時扯狼聲。

管家六根這陣已想起花轎上路時東家莊地跟他說過的話,這趟回來,就打發了他。猛地一黑臉,底氣很足地說,二拐子,你牛日沒安好心,下河院這份錢,你掙到頭了。卷起鋪蓋,回你的豬窩去。

二拐子一驚,憑啥子?

憑啥子?就憑老子看不慣你牛日!

二拐子從迷渾中醒過神,知道管家六根沒說玩笑話,他黑紫的臉還有一大早就沒明沒白發出的驢脾氣讓二拐子懂得,這叫驢在衝他撒野。二拐子並沒急,甭看他有時也是個驢脾氣,關鍵時刻,他卻比管家六根沉得住氣。

嘿嘿,嘿嘿,管家,你看你,二拐子笑道,清早八時的,你跟誰擺威風?

跟你!

嘿嘿,你女人沒本事,一下一個母豬,賴我?

二拐子的話捅到了管家六根痛處,六根最怕別人提這個,二拐子偏偏又哪處疼咬哪處,一句話就把管家六根咬得失去了理性。二拐子,我日你娘,你個有人生沒人養的,嘴裏噴個啥糞?

這話罵別人行,罵二拐子,重了。且不說二拐子的娘就在下河院,說不定這陣正躲在某處聽哩,單是有人生沒人養這句話,就足以讓二拐子把殺父之恨發泄出來。果然,管家六根的罵剛落了地,二拐子猛一個老虎撲食,惡毒地就衝六根襠下撲來。二拐子人瘦,力氣也不是太大,但自小受慣了溝裏孩子的欺負,也練就了一手防身本領。特別是他撲人家下身的功夫,更是不一般。如果他真要要你的命,老虎撲食就是先兆。

管家六根還沒看清,襠裏便被狠毒地一捏,媽呀一聲大叫起來。二拐子大約也是平日裏積攢了不少對管家六根的恨,苦於找不到機會發出來,今兒個這一出手,便格外有點狠。一頭撞向六根肚子時,手已牢牢捏住了六根的命根子,六根再想罵,就力不從心了。他疼得嗷嗷叫,六根那東西過去就傷過,還不止一次,若不是當年後山中醫劉鬆柏給了他一服祖傳的藥引子,怕是那玩藝兒早成了廢物。這陣讓二拐子連抓帶捏,就覺整條命兒讓他拿捏到了手裏。他拚足力氣,喊,二拐子,放開我,你再敢捏,我……我……

我叫你日,你本事大得很,誰的娘你也想日,今兒個你就給我日走。二拐子說著,也不鬆手,就要牽驢一樣牽六根去仁順嫂的住處。這時間,院裏幹活的下人還有長工全都圍過來,見是管家六根跟二拐子,也不攔擋,隻管圍著看景兒。見二拐子捏了六根的蛋,還說要去見仁順嫂,全都拿眼神加著油。二拐子主動權在握,加上他向來就不把仁順嫂當回事,也不怕這樣鬧丟自家的人,看景的人一多,越發有了勁。六根憋青著臉,彎著身子,有勁沒處使,此時看上去有點活不成。

東家莊地突然出現了,一看這情形,輕輕咳了一聲,變換了下臉色,道,放開。

二拐子這才鬆了手。一鬆手,六根就又活過來,他豈容二拐子如此下毒手,眨眼間,使足了勁就衝二拐子一拳,不偏不倚搗在了鼻梁子上。二拐子的鼻梁軟,血嘩地噴出來,染了一臉。六根第二拳剛要搗過去,就聽人堆裏響出一聲哭,不活了,欺負得人沒法活了。奶媽仁順嫂撲進來,一看兒子滿臉是血,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母雞撲食般撲向六根,幸虧六根躲得及時,要不,這一次要是讓仁順嫂捏住,那蛋兒非碎不可。

東家莊地一看仁順嫂也摻和了進來,不怒不行了,臉一黑,聲音威嚴地道,都給我住手,大清早的,成什麼體統!說完又衝圍觀的下人們怒,幹活去,吃了五穀不幹人事,圍這裏看什麼?

下人們嘩一下散開時,二拐子從仁順嫂手裏掙開,撲向六根,這次他沒向六根使毒手,隻是瞪住他的眼睛說,叫驢家的你給我聽著,今兒個這事沒完,你再敢亂噴一個字,小心爺把你幹的喪天良的事全給抖出來!

管家六根臉色嘩地一黃,渾身一下軟下來,吃驚地瞪著二拐子,不敢再言半個字。

東家莊地沒聽清二拐子說了什麼,氣咻咻道,二拐子,你太無理了。過一會兒你到上房來。

懲罰二拐子的事就這樣鬧了個虎頭蛇尾,六根非但沒討到一點便宜,反倒讓二拐子一句話種下了心病。那個晌午二拐子是到了東家莊地的上房,六根一顆心上上下下跳了好幾個時辰,才見二拐子滿臉喜色地出來。到今兒他也不曉得牛日家的到底跟東家反了什麼舌,反正東家見了他怪怪的。二拐子非但沒攆出下河院,東家莊地還賞了他一條褲子。第二天他見到東家莊地,莊地隻是平淡地說,念他抱了新人進門,讓他到南山煤窯去吧。

這段日子六根總是疑神疑鬼,見誰都覺有毛病,偶爾地看見下人們聚一起,不由得就會豎起耳朵,但聽來聽去,還是聽不見一絲兒自個想要的東西。

這一天,下河院新娘子在院裏意味深長剜他的那一眼,讓管家六根足足想了一個正午。難道二拐子真就把風聲透了出去?難道後山老舅早就猜到他要下一步險棋?種種可能排除後,管家六根腦子裏隻剩一個想法,新娘子燈芯完全有備而來。

那麼自己麵對的不再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風姿妖嬈眉裏藏刀的新娘子燈芯將是他今後的一個噩夢。

此時正是菜子開花的季節,一溝兩山的菜子用不著管家六根天天張望,思來想去,六根覺得坐地等死畢竟不是辦法,他得及早爭取主動。他想借這個空閑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跟東家隨便編了個理由,神不知鬼不覺地踩著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這一消失,又不知會給下河院帶來什麼?

這天夜黑,少奶奶燈芯將剛剛給男人命旺喂完奶的奶媽仁順嫂留在了屋裏。兩個人閉上門,開始了新娘子燈芯進門以來的第一場談話。之前仁順嫂一點準備都沒,所以燈芯一張口,她便心緊得渾身哆嗦。將近半夜時分,奶媽仁順嫂拖著虛空了的身子,還有一脊背冷汗,懷抱燈芯給她的東西,鑽進了廚房。

這個夜晚,對下河院來說意義非同尋常,甚至它掀開了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頁。奶媽仁順嫂路過長廊的時候,接連打了幾個冷戰,一想少奶奶燈芯跟她的叮囑,還有那些個綿中帶刺的威脅,腿就抖得支撐不住身子。經過上房的時候,她淒淒哀哀朝東家莊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悵,望得有些無奈,更透著一份不甘心。她的腳步在離睡房很近的地兒駐足了一會兒,似乎有片刻的遲疑,或是別的企圖,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那兒。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摸黑打開廚房。她在廚房裏呆立了好久,心裏泛過許多往事,泛過許多傷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濕潤,流了好多清淚。最後她牙一咬,從懷裏掏出少奶奶燈芯交給她的東西。這時候她腦子裏飛過下河院的禁忌,飛過三房鬆枝的慘死。她輕哦了一聲,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把那東西倒進了罐中。不大工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兒飄出廚房,彌漫在下河院的上空。這味兒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聞不出來,慢慢,它變得濃了,那是一種似曾有過的味兒,一種熟悉的味兒,但卻久長地在下河院聞不到。不隻是聞不到,自從莊地做了東家,這味兒就成了一種毒氣,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誰敢造出這味兒,誰的命就跟三房鬆枝一樣。那是很慘的一種結果,比溝裏那些個窮人家的死還要慘出十分。

奶媽仁順嫂有點怕,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是三房鬆枝的死。那是一個噩夢,凡是下河院跟東家親近過的人,都被那個噩夢纏繞著,一生輕鬆不得。

味兒越發濃了,它摻在沁人心肺的菜子香裏,和在雨後潮濕的空氣裏,想流走,卻又流不走,使得這院的空氣一下濃重起來。大約剛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裏過重的濕氣使它本來的味兒淡了許多,但它確實改變著下河院那慣有的悶騰騰的香味兒,使得這院有了某種活氣,有了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