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陰雲(1 / 3)

沒誰說得清,這溝的曆史有多長。更沒誰說得清,這南北綿延起伏重重疊疊的二山,最終去了哪裏?就連東家莊地,對這溝也是陌生的,對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溝裏活了六十年。

這溝深著哩。

溝從遙遠處的馬牙雪山來,據說古時那兒曾有個樵夫,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對下棋的神仙,樵夫是個棋迷,一看見下棋,便走不動路。躡手躡腳走過去,站邊上看,雲裏霧裏,刀光劍影,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盤棋還沒殺出個勝負。樵夫沒累,神仙累了,想歇會再下,這才發現身後還有個站著看棋的人。神仙一問,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發誓,神仙道,你也用不著發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這才記起老母,記起上山是為采藥來的,神仙說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你采藥還有何用?樵夫揣著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還有過去的影子!這變化,個白不隻是幾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個為一盤棋誤了老母性命,淚嘩嘩流下來。沒想,這淚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開了道口子,淚順口而下,衝開一道河,這河便成了沙河,這水便成了終年不斷的沙河水。

東家莊地聽這個傳說的時候,才五歲,躺在爺爺懷裏。爺爺的胸脯又綿又軟,跟奶媽仁順嫂的沒啥兩樣。隻是,爺爺邊講邊撫著他的頭,地兒,記住了,將來這溝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還是你的。你要讓溝變得更像溝,河變得更像河,山變得……

更像山!五歲的莊地搶著說。

爺爺笑了,爺爺那一笑,含著對下河院這惟一的孫子無限的愛意,還有深深的擔憂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莊地到現在才明白,爺爺那笑是有無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著這溝能為莊家曲幽,這河能為莊家綿延,這山能為莊家起伏,這天呀,能為莊家藍。隻是,這怕是個夢,真的是個夢。

可人有夢多好。

要是沒夢,他莊地能活到現在?要是沒夢,他莊地能單槍匹馬地將偌大的下河院撐到現在?要是沒夢,他莊地還能在危機四伏的下河院裝沒事人似的,輕輕鬆鬆,該咋受活還咋受活?

人得有夢!

東家莊地的夢是讓六根那一聲騰給驚醒的!

奶媽仁順嫂貓一樣溜進來時,莊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溝裏的菜子地一樣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脈絡一樣起伏。這起伏,不隻是充滿了對奶媽仁順嫂的等待,活到今兒個,這等待越來越不那麼急切,也不那麼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婦燈芯,想到了因媳婦燈芯帶給這個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還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奶媽仁順嫂打裏掩了門,跟慣常一樣,邊解扣子邊到炕上。這個動作有點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這也由不得奶媽,自打燈芯進了門,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對東家,奶媽仁順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隻是,這想法她沒法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隻能以這種方式表達,或者,也隻有這個方式,才是她仁順嫂的方式。奶媽仁順嫂抖著身子偎過來時,東家莊地並沒動,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妄想裏,那妄想裏有他的兒子命旺,更有媳婦燈芯。一想媳婦,東家莊地就沒法把心思集中起來,甚至,常常是飄飄忽忽的,頭重腳輕的,是雲裏霧裏的,是帶了某種罪孽的。這罪孽,還是在後山半仙劉瞎子那句話上。誰都不知道,媳婦燈芯娶過來第十天,東家莊地偷偷去了趟後山,下河院沒一個人知道,包括跟他最近的奶媽仁順嫂。他去不為別的,隻問了後山半仙一句話,我要是給你二十石寒子,外加一匹走馬,能不能讓她給我衝好,而且隻衝這一回!

後山半仙沒正麵回答他,撚著胡須沉吟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馬,隻要東家一句話。

啥話?

要是媳婦做了啥犯禁犯忌的事,你饒得了她?

莊地不語了。

這可是個難咬的核桃,不但難咬,還難咽。下河院的規矩是鐵,禁忌是鋼,縱是他莊地自個犯了,怕也到黃泉下還要挨祖宗的懲罰。讓一個新娶過門的媳婦犯,犯了還得饒過,莊地不敢想。

那好,東家請回吧,這事,你另請高人。半仙撚著胡須的手停下來,猛地指住門,指住讓東家莊地死心的路。

東家莊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會兒,又問,能不能說透徹點?

不能!

半仙很幹脆,這幹脆就意味著天機不可泄露。東家莊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個有沒這個決心救。這決心,便是順了半仙的意,聽他的。

我饒!

莊地自個都沒想到,能答這麼幹脆。

那好,說出的話,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釘子上的鐵。半仙說。東家莊地逼迫地嗯了一聲,半仙說完,又撚起了胡須,仿佛,他的錦囊妙計藏在那半尺長的花白胡須裏。半響,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隻是一個媳婦,是下河院的救命娘娘,是你莊家上輩子的恩人,還有,她身上,附著三房鬆枝的魂。話剛說這兒,莊地頓然沒了臉色,頭皮上唰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媽媽喲,要真是這樣,我這不是往家裏搬閻王麼?不娶了,不衝了,這就休,這就讓她回!莊地差點就把心虛的話說出口。

半仙又開口了,你也甭怕,冤有頭,債有主,雖說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時我給她指過路,隻幫你,不害你,冤冤相報,何時是頭?你知道理虧,她也就能暝目了。隻是,對媳婦,你千萬不可再錯,再錯,怕就沒機會了。

說完這句,半仙便沉沉地閉了口,任憑東家莊地再怎麼問,他就像座化了般,隻聞見進出氣的聲兒,聞不見一絲活人的味。東家莊地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個感恩的頭,出來了。

一路上,東家莊地都是那句話,得饒。

饒是很難的,活人一世,最難的就是你能饒人,饒恕別人也饒恕自己,比懲罰要難,比雪恨要難,難幾倍。東家莊地這才饒了幾次,就有些饒不下去了。未開懷就出門,他饒。滿溝裏亂竄,他饒。跟下人們胡亂打聽,他還饒。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飄出那味兒,藥味兒,他還得硬裝聞不見,得饒。這一路饒下去,還不知饒出個啥。

可不饒又能咋?

臉上有雙手撫過來,綿的手,熱的手,奶媽仁順嫂的手。大約是見他沒反應,冷酷酷的,奶媽仁順嫂更切了。頭偎他懷裏,像個娃,像頭貓,像個……莊地推了一下,沒推開,反把冤家那兩隻肉糖糖給推到了手裏。媽媽喲,幾天沒摸,竟綿成這個樣。莊地心裏一下就沒了媳婦,沒了愁也沒了傷,坐起身,顫顫地摟了她,頭在她懷裏蠕動起來。莊地的動靜鼓舞了奶媽,使她心裏嘩一下亮起來,老親親還念著我哩,老親親還饞著我哩。她哼了一聲,一下,就把整個身子喂了過去。

睡房裏發出一連串窣窣聲,那是每一次的前奏,是東家莊地獨一無二的前曲兒。他要先把女人全身拱個遍,豬拱牆根一樣,一寸也不放過。嘴拱著,手還要亂抓。那抓也是他獨有的,似撓,似撕,似揪,似掐,傳到奶媽身上,卻是怪怪的一種癢,一種痛,一種舒服,一種快樂。極盡挑逗!

奶媽仁順嫂迅速癱軟下去,身子裏發出一種浪,滾滾的,鋪天蓋地。

接著,就該亮油燈了,隻聽哧一聲,一根洋火燃起來,撲閃了兩下,火苗兒傳給油燈,屋子裏朦朦起來。洋火熄滅的當兒,正戲開演了。東家莊地悶騰騰就發出一聲喚,我的冤家兒哎,我的仁娘……仁順嫂呀呀了兩聲,白生生的奶子剛從命旺嘴裏掖出來,又稀裏嘩啦進莊地嘴裏。這景致,外頭的六根哪見過?

六根真正算是開了眼界,此後好長一陣,他都停止在這個夜晚出不來。想不出,真是不出,世上還有這個玩法,世上還有拿野女人當娘的,不隻當娘,也當丫頭,當豬,當狗,當一切能當的物什。

隻是,這當裏,是含了無限韻意的,是含了一個男人一生的,六根盡管咀嚼了無數遍,還是不能把裏麵的韻味給咀嚼出來。

他又怎能輕易就咀嚼出來呢?

六根的記憶裏,莊地那個貪呀,比年輕漢子還強百倍,一頭栽下去,恨不得把碩大的奶子全吃上。手也跟著動了,先在仁順嫂腿上,後又到屁股上。抖顫的雙手沒幾下就將仁順嫂的褲子褪了,全褪了,渾圓肥碩的屁股,映得油燈不停地晃,晃,晃得外頭偷看的六根都想叫,都想吼。裏麵,東家莊地還在貪,還在婪,他吃的那個香喲,簡直能把人饞死!他吃的那個細法喲,簡直讓六根想不顧一切跳進去,也狠咬上兩口。

真是意想不到,女人還能用來吃,還能用來舔,還能用來細細地咂摸。

六根陷入了困境,關於女人的困境。之前,六根隻知道別人的女人是用來偷看的,用來臆想的,自個的呢,是用來打,用來出氣的,用來豫驢像馬一樣使喚的。可這晚,給了他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新鮮,這些新鮮反饋到柳條兒身上,還是一頓打,更毒更狠的打,除了打,六根找不到別的破解的辦法。

終於,莊地不吃了,吃足了,吃美了,吃過癮了。仁順嫂舒展開身子,緩緩躺下去……

屋裏是非常吃勁的聲音,東家莊地顯然力不從心,他現在越來越不能對付她了,想想當年的勇猛,無不沮喪地折起身子說,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聽仁順嫂夢囈般喃喃道,緩緩再來吧,老親親,今黑裏說啥也得行。

聽聽,這騷貨!

風從遠處刮過來,吼兒吼兒的,廊下的油燈幾盞滅了,院裏越發顯得昏暗,顯得迷離。空蕩蕩的院子,隻有風的聲音。後院的狗好不容易汪汪了兩聲,又不叫了。

死一般的寂。

終於,屋裏安靜下來,努力再次以失敗告終,引得仁順嫂嚶嚶哭了幾聲。莊地替她抹去淚,說,往後你少來吧,老了,我想圖個靜。仁順嫂貼他懷裏,鼻子一抽一抽地說,你終於不要我了,你個……

那隻喪門星貓頭鷹就是這時紮下來的,騰一聲,六根差點沒摔死。

屋裏的聲音戛然而止後,仁順嫂一個蹦子跳下炕,衣裳都顧不得穿,赤著身子就想往外跑。東家莊地也有片刻的愣怔,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

慌個啥,上來。

人,外頭有人。仁順嫂嚇死了,她一下就想到了管家六根,想到了那雙狼眼。

上來!東家莊地重重喝了一聲,奶媽仁順嫂就不明白了,明明外頭有人聽窗根,還上來?

上來,我估摸著行了。東家莊地的聲音裏突然多出股味兒,狠味兒,辣味兒,狼味兒。

奶媽仁順嫂抖嗦片刻,顫驚驚掉轉身,上了炕。

東家莊地二話不說,壓上去,沒想,這回真行了,很行。

炕上折騰出一片子濕,沙河的浪仿佛衝了過來。

東家莊地認定偷聽的不是別人,是媳婦燈芯。

白日裏他看見過燈芯,在後牆那兒轉悠。但他沒想到,她會搭上梯子爬上來。第二天他在後牆那兒轉悠了好長一會兒,衝後院的木手子說,找人把梯子劈了,當燒柴。

東家莊地之所以不讓奶媽仁順嫂往外追,就是瞬間想起了後山半仙。她做啥事都得饒!但他沒想到,二番仁順嫂上炕,他居然行了,還很行。事後東家莊地也覺有些怪,咋就在驚嚇中突然行了呢?想了很久,忽然就明白了。

你想看,就隻管看!東家莊地莫名其妙就衝西廂吼了這麼一聲,吼過,心裏竟很舒服。

奶媽仁順嫂卻沒這麼想,那夜,莊地很行的時候,她一點不行,不隻是不行,心裏還著實鬧著慌,所以東家莊地在她身上做了些啥,一點也不曉得,隻記得稀裏嘩啦一陣響,自個的身子像是被搗碎了一般。

三更時候,仁順嫂走了出來。一路膽寒心戰,走得極盡艱難。剛拐過牆角,騰地跳出個人。仁順嫂嚇個半死,要叫,嘴被堵上了。

等進了自個的耳房,點了油燈,看清堵她嘴的是少奶奶燈芯時,奶媽仁順嫂就不能不叫了。

天啊——

管家六根死裏逃命,竟躲過了一劫。不過,事後他也著實迷惑,下河院咋就沒追哩?按說,東家莊地要追,他是逃不過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還能逃出這條溝?

管家六根揣著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過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靜,一點異樣也沒。怪,怪死了。興許他們炕上弄得太緊,沒聽見?管家六根禁不住抱了僥幸。三天後他裝模作樣進了上房,想探點動靜,東家莊地正在抽水煙,投入得很,邊上侍候的,竟成了奶媽仁順嫂。

管家六根啥也沒說,嚇得退了出來。

不要臉,真不要臉,竟然,竟然大明二擺起來!管家六根一邊恨,一邊往外走,抬頭一望就看見了丫頭蔥兒。

你過來!管家六根喝了一聲。

丫頭蔥兒怯怯地看住他,目光裏盡是怕。我問你,東家,東家這兩天說啥了沒?

丫頭蔥兒躲過臉,直搖頭。

你聾了還是啞了,問你話哩。

丫頭蔥兒還是搖頭。這個十來歲的孩子,打一進門,就怕上了管家六根,隻要逢著他,免不了腿抖。

蔥兒!西廂那邊突然響過來一聲,管家六根一看,少奶奶燈芯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一襲布衫,臉色陰得怕人。

管家六根放過蔥兒,揣著一肚子心事走了出來。

是個陷阱,一定是個陷阱!站在村巷裏,管家六根一次次冒出這個可怕的念頭。甭看他們啥也不說,心裏,還不知咋個算計呢?說不定……不行,不能這麼幹等,我得幹點什麼,得搶在老東西下手之前,幹點什麼?可幹點什麼呢?他們連被窩裏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柄還好,一抓,還把他們抓到了明處,你瞧剛才那個親熱,那個近,還真當成四房了。這麼想著,管家六根看見了中醫李三慢。

中藥!

管家六根想到中藥的同時,腦子裏嘩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當初那慘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過你條老狗!

李三慢!他放上嗓子就喊了一聲。

院裏,奶媽仁順嫂已侍候東家莊地抽完了煙。這是一個奇怪的早晨,就連奶媽仁順嫂也覺東象莊地有點瘋了,有點不管不顧了。早晨她剛下炕,頭還沒梳哩,丫頭蔥兒就跑來喊,東家爺爺叫哩。大清早的,又出了啥子事?奶媽仁順嫂邊嘀咕,邊洗臉梳頭,草草打扮一番來到上房,東家莊地正襟危坐等在了那兒。奶媽仁順嫂不安地把目光投過去,東家莊地看上去一臉坦然,一點不像有事的樣子。

傻愣著做甚,侍候我抽煙。東家莊地並不看奶媽仁順嫂,聲音卻是不容抗拒。奶媽仁順嫂喂他抽煙時,心裏,就咕嚕咕嚕地轉。

奶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一場。那夜,她被少奶奶燈芯打窄廊裏撈進耳房,一開始還嘴硬,死活不承認去了東家那裏。反正她也是豁出去了,你又沒捉到炕上,拿啥硬按給我?再說了,這事也不是沒提過,少奶奶燈芯頭一次跟她談話,就明著暗著把醜事兒提到了桌上,隻當讓她再羞辱一次。逼急了她還有另一招,豁出命把那些不該說的全說出去,說到全溝人麵前,說到溝外南北二山去。看你公公媳婦能咋?再是東家,再是少奶奶,那些喪盡天良的事,你能遮擋過去?

沒想,少奶奶燈芯軟軟一句,就把她瓦解了。

你也甭怕,反正這院裏,不幹淨的也不隻你一個。再說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隻有女人曉得。我不是三更半夜跑來踩你腳後跟的,我是怕這事傳得太開,你家二拐子往後難活人哩……

再說了,少奶奶燈芯頓了頓,抽了下鼻子,她像是因剛才的話難受了,嗓子裏有股子嗚咽。

你甭再說了!奶媽仁順嫂突地打斷燈芯,猛就給她跪下了。

我不好,我賤,我……

起來,沒人叫你跪。少奶奶燈芯伸出手,攙扶她起來,借著油燈,目光剝在她臉上,那是一道柔中帶火的目光,是能看破一切又能滅掉一切的目光。奶媽仁順嫂扭開頭,不敢跟那目光對視。耳朵裏就聽燈芯說,往後,去時留個心,這院裏,好人沒幾個,蛇哩蠍哩倒不少,你不活人二拐子還活人哩……

一席話,說得奶媽仁順嫂不得不對少奶奶燈芯感恩涕零了,少奶奶燈芯再說啥,她就隻有應聲的份。

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是懂了,可東家莊地呢,他為啥這般沉得住氣,還要這早的拉她來,演戲給人看?

中藥的事是在五天後敗露的。

都怪奶媽仁順嫂,五天裏她心神不定,做事丟東忘西,不是揉麵時碰翻碗,就是做飯時多放了一遍鹽,甚至手忙腳亂中把東家莊地的鞋也給穿鴛鴦過,惹得莊地直衝她翻眼睛。這天她剛慌慌張張從自家泥巴院子奔到下河院西廂,管家六根的腳步就到了。

在她家熬藥就是那夜定的計,少奶奶燈芯知道再在下河院這麼藏掖下去,橫豎要撞在管家六根手裏。索性將藥給了奶媽仁順嫂,讓她偷偷在自家熬煎好,懷裏揣個缸子捂過來,再喂給命旺喝。沒想,做得這麼妙細,還是讓管家六根聞到了。

其實,管家六根是在頭天夜黑拿到藥渣的。對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的那點兒計謀,他一下就給猜到了。於是,他天天夜黑在仁順嫂家的牆旮旯裏等,果然,仁順嫂熬煎好藥,先是將藥罐子拿出來,快快地倒掉藥渣,拿土埋起來,才忙著去給西廂送藥。

管家六根挖出藥渣,很快出現在中醫李三慢的藥鋪裏,他把手裏的藥渣一放,說你給看看。李三慢慢悠悠的眼神飄蕩了很久,才落到藥渣上,半日,他才擠出一個字,中。

管家六根掏出一盒洋火,問,看出什麼了?

李三慢默了好久,不說。

管家六根又掏出一雙洋襪子,遞到李三慢眼前。

李三慢還是不說。但眼神,卻從藥渣挪到了管家六根臉上。

那眼神忽悠悠的,賊一般蕩悠。

不說就是說了。管家六根出了門,心想仁順嫂到底是怕了,變著法兒給他漏信。不怕才怪哩,我要是稍稍跟二拐子那麼一提,他爹咋死的,你老母豬抹脖子都來不及,還有那麼大的心勁往老不中用的懷裏鑽?二天夜剛黑,他鬼鬼祟祟在仁順嫂家的巷道裏轉悠片刻,確信聞到了藥香,才來到下河院,徑直進了上房,東家莊地正在算賬,丫頭蔥兒不知去了哪兒,屋子裏有點靜。

管家六根在路上就把話想好了,他知道中藥是東家莊地心頭一塊大痛,死痛,是一輩子都不可能鬆開的結。自打二房水上漂讓一服中藥藥得七竅流血一命歸西後,這中藥,就成了下河院最大最狠的毒。東家莊地隻要一聽“中藥”兩個字,怕是心肝都要爛,這中藥的好處,他是萬萬不敢再信了。對兒子命旺,東家莊地寧可讓喝半仙燒的紙灰水,也絕絕不敢提這中藥!

果然,話沒說一半,東家莊地氣得扔了算盤,這還了得,敢在我眼裏下蛆兒,走!

東家莊地和管家六根半路裏碰上丫頭蔥兒,她懷裏抱隻貓,正用心地玩。莊地一把打了貓說,帶路。等他們站到西廂房門口時,少奶奶燈芯才從炕上跳下來,揉著困極了的睡眼,弓腰問聲好。

一股子草熏香飄出,嫋嫋飛到空中,也飛進東家莊地和管家六根的鼻孔。這是一種奇特的草香,好像和著野百合的味兒,還有淡淡的鬆枝氣。東家莊地吸一口,漲滿死煙的胸腔登時清爽了,明淨了。他尋著目光,朝西廂房四下瞅瞅,香味是從牆角的香爐裏飄出的,若明若暗的香火一旺兒一旺兒,像眨著眼睛。西廂房裹在芬芳馥鬱的香氣裏,怎麼也嗅不到管家六根說的苦藥味。

屋裏更是不見奶媽仁順嫂的影。

東家莊地立在門口,一時也恍惚了,目光瞢然,有一瞬竟覺心旌搖曳,後來發現竟盯著兒媳解了一半的衣扣,心跳了幾跳,忽然就想起自個跟奶媽仁順嫂的那個夜晚,想起那一聲騰,目光撲了幾撲,卻又忽然地滅了。轉身的一瞬,像是極不甘心地說了句,把門關好,這院裏,有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