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陰雲(2 / 3)

這話讓少奶奶燈芯跟管家六根同時震了一下心。

一回到上房,東家莊地對管家六根便大發雷霆。成什麼體統,捕風捉影,這是下河院,往後,沒影兒的事你少操心!

一場精心算計過的陰謀就這樣被瓦解,管家六根簡直氣青了腸子。咋個可能呢,咋個可能麼!他往東家莊地的上房去時,明明看見奶媽仁順嫂急慌慌地往西廂去,雙手還捂著懷,咋就眨眼的工夫,能把一切遮掩好哩?

管家六根認定是奶媽仁順嫂在裏麵搗鬼,從東家莊地那兒出來,想也沒想,氣耿耿就往耳房去。奶媽仁順嫂果然在耳房裏,赤白著臉,坐炕沿上喘氣兒。

你——管家六根手指頭差些指到奶媽仁順嫂眼睛裏,嘴裏,竟呀呀著罵不出半個字。

咋了?奶媽仁順嫂迎住他的怒,一仰脖子問。

咋了,花椒吃著嘴麻了,大豆吃著牙疼了,你幹的事,你自個曉得。

奶媽仁順嫂也不嘴軟,忽地起身說,就是,自個曉得,偷哩,摸哩,撞鬼哩,半夜裏打梯子上往死裏摔哩。

你——

我咋我,走的夜路多,撞的鬼多,幹的缺德事多,報的應多,怕是生下娃娃都不長屁眼哩。

屠夫家的,不是你了!管家六根本是跑來撒野的,沒想,這陣倒成了受氣的筒子。他跳著腳,險些就要把那事兒說出來。

說呀,嘴實了,還是讓啥虧心事給堵了,我是不怕了,不顧了,不就一條命麼,橫豎舍出去就是。你可得想好,怕是到那時候,還沒個人給你頂瓦盆哩。

這話,哪是平日裏那個仁順嫂罵的,這話,卻又盡挑毒的狠的往管家六根心上撒鹽。果然,管家六根招架不住了,隻要一提兒子,一提瓦盆,氣立刻比誰都短了。他逃開耳房,衝出下河院,往自家跑,還沒進門,砸向柳條兒的拳頭就已握得格格響了。

仁順嫂倒是讓他罵醒了,話裏明白無誤告訴她,少奶奶那兒沒出事,懸著的心這才緩緩放下。不過,一場罵,也讓她虛脫了般,再也沒氣力撐住自己了。半晌,她腦子裏跳出一團謎,少奶奶燈芯咋就知道六根踩腳後跟的事呢?

東家莊地還怔在上房裏,管家六根是讓他罵走了,西廂也沒看見他擔心的東西。不過,他這心還是靜不下來。其實他明明白白,那藥味兒就在西廂裏,隻是藏了掩了,要不,點那麼濃的香爐做甚?瞎子也能看清個道道。他所以不點破,一是不能給管家六根挑事的機會,他太能挑事了,這院裏哪檔子事不是由他挑起?東家莊地對此簡直恨之入骨,比恨那股藥味兒還要烈,還要不可饒恕。但是,對這個六根,東家莊地隻能忍著,咬著牙忍,狠上心忍,他現在隻有一個心思,等兒子命旺好起來,等兒子命旺長大。

另一個理由,怕也是讓東家莊地更加為難的理由,就是兒子命旺。這些日子,他幾乎天天往西廂去,天天要巴望上兒子一眼。甭管是黑的白的,兒子命旺的氣色卻是真的。他也禁不住犯疑惑,難道後山老舅真有這般神奇功夫?

丫頭蔥兒抱著她的貓走進來,東家莊地說,爺爺有話問你哩。丫頭蔥兒伸直耳朵,聽明白是問她西廂房到底有沒藥味兒,丫頭蔥兒憨直地說,沒,倒是前些日子在奶媽身上聞見過,她病了,溝裏中醫李三慢開的藥方子。

哦,東家莊地輕哦一聲,越發不解了。這麼說,自個也聞錯了,仁順嫂不舒服的事他倒是聽過,下人和長工在自家吃中藥他管不著,不礙他的事。可,那個香爐,還有命旺……

東家莊地沉吟半響,跟丫頭蔥兒安頓,往後,去西廂房甭隻顧了玩,多留點神,看見什麼跟我說。丫頭蔥兒認真地點點頭,說記住了。

當夜,丫頭蔥兒便溜進西廂房,一五一十把幹爺的話說了。少奶奶燈芯撫著她的頭發說,丫頭真乖,這事兒千萬甭對奶媽說。丫頭蔥兒俏皮地眨眨眼,說,管家在盯奶媽梢哩,他一定看見奶媽跟幹爺睡覺了。少奶奶燈芯登時青了臉,閉嘴,這話往後不許亂說。

丫頭蔥兒嚇得伸了下舌頭,怯怵怵地回了自個睡的耳房。

少奶奶燈芯是用一件帶著鴛鴦圖案的肚兜暖住丫頭蔥兒的。打第一眼望見,她便喜歡丫頭了。這是個水靈靈的女孩兒,濃眉下眨著大眼,水汪汪的很招人疼愛。更是她女兒家的靈性,簡直讓少奶奶燈芯有點舍不得。不論說話還是做事,蔥兒總能想到你心裏頭。少奶奶燈芯本想跟公公要了放自個身邊,想想又改了主意,莫不如……

那件粉紅肚兜兒是她的愛物,原本是涼州城李太太送的。中醫爹醫好了她的病,除過銀子,外加了這肚兜兒。燈芯在娘家一直舍不得穿,心想有一天嫁人了,穿給他看。沒料在閨中呆成了老姑娘,再穿,有點小,心裏也別扭。不過在西廂房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偷偷穿了對著鏡子看。銅鏡裏那個粉紅身子的女人,便讓她禁不住黯然傷神,有時還會流出幾滴清淚。那日丫頭蔥兒來耍,少奶奶燈芯忽然心血來潮,非要她穿了給她看。丫頭蔥兒羞答答脫了衣裳,在燈下穿了,立時,少奶奶燈芯眼裏放了異光。好看,真是好看,這肚兜兒仿佛專為她定做的,小巧玲瓏的身子因了肚兜兒的襯托,忽然間放大了,像個大人了。更是那一張水嘟嘟的臉兒,一下活泛得鮮亮生動。丫頭蔥兒也讓自個嚇了一跳,隨後眼裏就是掩不住的喜悅,扭著身子左看右看,直把自個看呆了。

你要喜歡就送你穿。少奶奶燈芯在燈光下說。丫頭蔥兒一臉驚訝,真的?

真的。燈芯忍不住伸手牽了蔥兒,將她攬進懷裏,不過你要常穿了給我看。丫頭蔥兒仰起幸福的臉,這一刻她便打定主意要聽少奶奶話。

幸虧丫頭蔥兒跑來報了信,才沒讓管家六根的陰謀得逞。好險啊,隻差半步。不過,少奶奶燈芯心裏卻多了層憂慮,跟管家六根的鬥爭這才算個開始,往後,還不知他要出多少壞主意損主意。

夜濃濃的黑下來,少奶奶燈芯的心裏,是跟墨夜一般的暗黑。

連日裏,管家六根無精打采,老婆柳條兒病倒了,躺炕上不起,屋裏亂得一團糟。

不值錢的爛貨,不下蛋的雞!管家六根心裏氣得鍋滾,還是得去找李三慢。不找,四個丫頭片子爹啊媽啊,餓得呱喊。最叫他煩的就是四丫頭招弟,自打生下來,就沒安分過,高燒才退,又拉起了肚,拉得鼻青臉黃,剩了個氣絲絲。叫她死,又偏不咽那口氣,硬是跟你較勁兒。管家六根恨不得半夜抱出去扔了,也省心點。

中醫李三慢一臉壞笑地說,不是不管她麼,咋又來了?

放你媽的賊屁,不管,我是那號人麼?

中醫李三慢也不管六根是哪號人,給銀子就看,不給銀子,門都沒有。他對管家六根可是夠意思的。這溝裏,他李三慢把誰往眼睛裏看,把誰的事往心上放?他才不是那號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有那閑工夫,還不如……惟管家六根,他看得重,看得起。平日裏見了,點頭哈腰不說,隔空兒,還要弄點尿水子,跟他坐一起喝上兩口,趁著酒勁,兩個人也喧談些下河院的事。喧談中李三慢發現,六根這龜孫,心重,比他還重,不隻重,還多幾個彎彎。就是跟他李三慢,也繞過來繞過去,不肯說實話。日你丫頭的,李三慢不滿了,我拿你當自家兄弟,跟你掏心窩子,你倒好,拿我當傻子哄,當愣頭青耍。這以後,李三慢對六根,慢了,疏了,要是換以前,甭說六根拿藥渣來問他,就是稍稍給他個暗示,他也能把奶媽仁順嫂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他。可現在,不一樣,還想日哄我,門都沒。還拿盒洋火,日,老子沒見過個洋火,沒見過雙襪子?你個斷後鬼家的,小看人哩。

李三慢心裏恨著,臉上並不顯出來,見六根慢騰騰地掏出銅錢,才說,你先回去,夜黑了我來。這陣,還等個人哩。

李三慢這是在擺口,不趁著這機會擺個口,他斷後鬼家的就不知道他李三慢是誰!

一直拖到夜黑很久,李三慢才快二腳慢三腳到了六根泥巴院裏。六根早就等得不耐煩,後晌他隻顧著看管四個丫頭,飯都沒顧上吃哩。見李三慢慢悠悠晃進來,不高興地怨道,說好了夜黑,你看你,磨到了啥時候?

李三慢邊往炕上坐口裏邊說,誰家沒個忙閑,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這,我還是擱下一藥鋪的人抽空來的。

六根心裏恨了一聲,一藥鋪的人,怕是一藥鋪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慣眼,一把火把你個雞巴藥鋪燒了,看你顯擺。

李三慢剛坐下去,媽呀一聲叫喊著又彈起來。原來他坐到了屎上,四丫頭招弟拉下的,一攤。一股子臭味立刻騰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這屋,哪還像個屋,簡直就是個豬窩。炕上橫裏斜裏,東一片子西一片子,盡是些屎套子。爛被窩的毛蛋蛋往外滾,大約是六根找不到東西擦屎,把被窩撕開了。地下,水缸翻著,水浸了一地,兩隻藍花碗碎著,定是幾個丫頭片子打仗打的。一看這景致,中醫李三慢心裏就笑了,都說六根是溝裏的人梢子,瞅瞅,過的這日子,豬狗都不如,還管家哩。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驢球麵兒光,心裏生爛瘡。威風是硬撐出來的,爛才是他真實的日子。

號了脈,開了藥方,李三慢說,這病不輕哩,怕是一服兩服的好不了,這陣子,你怕是得耐上性子,給她多熬煎幾服。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兒打是打不來的,莫不如……

六根騰地紅了臉,放啥屁哩,放響點。

算了,跟你這號人說也沒用,等柳條兒好過來,我跟她說。

六根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對哄著讓他吃藥哩,學草繩男人,四處找藥吃,說這黃水能吃下兒子。呸,才不信哩。母雞不下蛋,公雞踩死也是閑的。

這夜,六根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邊給柳條兒熬起藥來,六根也是見不得中藥的,那苦味兒一漫出來,心裏就發漚得想吐。但他忍。眼下這光景,他得盡快抽出身子,到下河院去。

該收的菜子都收了,自個是吃了虧,但虧不能白吃,得變著法補回來。這麼想著,他竟耐著性子,給柳條兒一勺一勺地喂起藥來。

這景致,直把柳條兒傻得一肚子難腸話說不出來。

幾番忙碌後,油坊的事終於忙出個眉眼,這天六根騎著青騾子剛到油坊,就看見馬巴佬正帶著小巴佬們做最後的準備。六根跳下騾子問,日子看好了沒?馬巴佬說,看好了,明兒個太陽影冒。六根又問,表紙和香呢?馬巴佬說都備齊了,就等你一句話。六根抬頭望望天,天很藍,沒有一絲兒雲,看來明天確是個好日子,就說,那你今天把啥都備好了,明兒個開榨。

次日,天色微明,一匹棗紅走馬馱著下河院東家莊地走出朱漆大門,栽著紅絨的馬鞍異常耀眼,黃銅做的蹬子在拉著薄霧的晨光裏發出鋥亮鋥亮的光兒。騎著高頭大馬的東家莊地更是威風耀人。一騎上這匹走馬,東家莊地就換了個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禮帽讓他的頭顱顯得高高昂起,青色長袍下的身子像是鼓蕩著壯年男兒的激情。他雙腳踏蹬,策馬前行。身後跟著管家六根,管家六根的青騾子跟棗紅走馬一比,立時就矮了幾分。再看那人,就越發覺得不像他自個了。他畏縮著,甚至抖動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裏更是一片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們趕在日出前到達油坊,馬巴佬早已恭候在門口,馬剛停穩,他便急急走過去支好身子,雙手抱住蹬子,讓東家莊地踩著他的身子落地。

院裏,一應家什早已準備停當,大小巴佬加上新來的學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兩旁,那景兒,就像是迎接什麼重大的典禮。

溝裏,早有看熱鬧的人不畏秋寒,裹著棉衣甩開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開榨香會,是溝裏人難以得見的大場麵,怕是昨兒個晚上,就心急得沒睡著。

東方泛出一片紅光時,東家莊地莊嚴地跪下,五張神桌一並齊兒擺開,上麵供滿了供品,財神爺露著慈善的笑臉,笑看著這個世界。東家莊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弓身上香,嘴裏念念有詞,祈求財神爺保祜下河院香飄四季,財源滾滾——

莊地上完香,倒退三步,跪在財神前。便有人牽來三隻大羯羊,管家六根高聲唱道,財神爺在上,下河院油坊今日開榨,東家供奉羯羊三隻,祈求財神爺徹展大領,保佑東家油如海水,富貴長流。小巴佬們忙忙抬過水桶,將冰冷刺骨的河水澆在羯羊背上。眾人的目光嘩地聚過來,齊齊盯了羊望,就見中間的羯羊搖頭甩耳,想掙開的樣子。管家六根急道,搖頭不算,徹展大領。眾巴佬便也齊聲高呼,徹展大領——三隻羊搖了陣頭,便瞪了眼望眾人,眼裏,似驚,似慌,陌生生的駭人。小巴佬忙忙又舀了水,分開羊背上的毛,往脊梁杆子倒。東家莊地匍匐在地,心裏祈求快領快領,眾巴佬更是雙手合十,嘴裏默念著快領快領,徹展大領。果然,三隻羯羊齊齊地甩起了背,管家六根高聲呼道,大領了,大領了。東家莊地這才直起腰,接過表紙,點燃了。

油坊頂上,馬巴佬扯開嗓子,衝遠處的青山高喊,油坊開榨了,油坊開榨了——

外麵的炮仗劈劈叭叭響起來。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水閘一開,一股清澈的河水沿木槽飛瀉而下,巨大的木齒輪在水花噴濺中咯咯地轉起來,帶動油坊的碾子。霎時,一股撲鼻的油香從石碾中飛起,香了溝穀,香了四野。

一年一度的榨油開始了。

過了一個時辰,溫暖的陽光下,下河院趕來的屠夫提著明晃晃的刀,捅進了羯羊脖子。三隻羊頭裹著紅紙獻到了財神爺前,羊心,羊肝,羊鞭一一裝好,那是東家莊地的下酒菜。三隻肥碩的羯羊很快被剁成拳頭大的塊,煮進鍋裏。中午的巴偖們又能美美吃一頓了。

管家六根打這一天起,就要離開下河院,住進油坊,直到一年的菜子搾完為止。

也就在這個早上,東家莊地跟管家六根離去不久,少奶奶燈芯差丫頭蔥兒將奶媽仁順嫂喚到了西廂裏。奶媽仁順嫂昨黑裏沒睡,天黑下去不久,她從自個屋裏偷偷摸摸端了中藥出來,拐過巷子時突然就碰見了中醫李三慢。李三慢躲在暗處,就等著奶媽仁順嫂出現。奶媽仁順嫂嚇得差點掉了懷裏的藥缸子,嘴上卻道,死人家的,黑燈瞎火,裝啥鬼哩。李三慢不說話,一把拽了仁順嫂,往藥鋪去。仁順嫂急著要送藥,想打他手裏掙出來,李三慢陰恨恨道,聽話就跟我走,不聽,少怪我多嘴!

到了藥鋪,李三慢先是不說話,盯住仁順嫂的懷望,望得奶媽仁順嫂直哆嗦,幾次險些丟開手。李三慢望足了,望過癮了,猛地撲將過來,一把從懷裏奪過藥缸子,手就往仁順嫂奶子上去。驚得仁順嫂死死捂住奶子,死人家的,要做甚哩,放開,我要喊哩。

喊?李三慢突地丟開手,你喊,大聲喊,衝全溝人喊,就說我李三慢要奸你哩,要扒你褲子哩。

仁順嫂突然就沒了聲,眼裏,是屈,是辱,是不得已的怕。半響,吐出一句話,你想咋?

咋?明知故問哩,就你那個奶蛋子,興他吃不興我吃?李三慢說著又要動手動腳。仁順嫂忽然說,你也不怕你死去的哥拿眼瞪著哩?

哼,他瞪,我還沒跟他算賬哩,他欠我五服中藥錢,還有兩個嘴巴,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得找他還!李三慢嘴上說著,手卻老實了許多。

仁順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親哥,隻不過,李三慢生下來後抱給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兒子,這關係,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對仁順嫂的垂涎,卻一日也沒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這個你咋給忘了!一提舊事,仁順嫂的恨就出來了,膽子也正了。

沒心跟你說!李三慢岔開話,雙手捧著藥缸子聞了聞,轉身問,這是第幾服?

少問。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幫他?

這事跟你沒關,你最好開你的藥鋪,少操爛心。

有關!李三慢一把撕住仁順嫂,聽著,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還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兩條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說去。仁順嫂說著,就要搶過藥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奶奶那兒,又交待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藥缸子,兩個人爭搶間,藥缸子打翻了,黃澄澄的藥汁灑了一地。

奶媽仁順嫂嚇得臉都白了,這可咋是好,咋是好,藥是少奶奶燈芯一服一服給的,她看得比自個的命還貴重,沒成想,竟讓這挨千刀的給灑了。

不急,我給你備下著呢。說著,李三慢奸笑著從屋裏端出一碗藥,輕輕倒進了缸裏。

你——奶媽仁順嫂驚得豎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這是為你好,還真以為她拿你當自己人?傻子,遲早要給她害死。她是毒蠍子,趁早認清楚。

仁順嫂不語了,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又何嚐不知,隻是……

你隻管端過去,這藥,色味我調得一模一樣,就算她有十雙眼睛十張嘴,也休想識出來。

你……奶媽仁順嫂頓感事兒不那麼簡單,大瞪著雙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問,隻管按我說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製了主動,一點不在乎仁順嫂的詫異。

我……我不!

那好,我後天就請陰陽,給你男人遷墳,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墳裏頭到底有啥見不得人的事。還有,三房鬆枝的事,也該讓東家和他媳婦知道了……

奶媽仁順嫂早已沒了人樣,她的腿軟下去,軟下去,軟得沒一絲兒氣力了……

奶媽仁順嫂昨夜裏端給命旺喝的,就是溝裏中醫李三慢的藥。

問你話哩,聽見沒有!少奶奶燈芯一連問了幾遍,不見奶媽仁順嫂有何反應,忽然就聲高了。

你說甚?奶媽仁順嫂忽地抬起頭,驚顫顫盯住少奶奶燈芯。

這是甚,說啊!

少奶奶燈芯手裏拿的,是一粗布做的小鬼,身上還紮著針。

奶媽仁順嫂撲通就給栽下去,還以為少奶奶燈芯對昨夜喝的藥有覺察了,沒想,沒想她竟翻騰出這個!

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還拿麵做過。奶媽仁順嫂腦子裏,嘩地就閃過新人進門的那個四更。

她也是聽溝裏神婆說過的,若要恨一個人,若要讓這個人死,最好的法兒就是拿布或麵做個小鬼,做時心裏念著這個人,念著對她的恨,念著對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這個人的魂,你拿針紮,她就得疼,你拿火燒,她就得爛,你拿菜刀剁了她的頭,她就活不過三天。娶親頭一天,她懷著對下河院一肚子的恨,罵了半宿,做了半宿,終於做成了小鬼,還在小鬼肚裏裝了三隻螞蟻,兩條臭蟲。按神婆教的法,她點了三張表紙,衝南方磕了三個響頭,算是把祈願托給了天,托給了地。新人下轎進門時,她快快從懷裏掏出小鬼,堙到了火盆裏,她想燒死她,讓肚子裏臭蟲螞蟻吃掉她。總之,想讓她死。

沒想,這都過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話還不靈驗,她非但沒死,活得還一天比一天帶勁,一天比一天有樣兒。她不安了,怕了,這才又做了個布的,天天拿針紮,塞身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頭!

沒想,這麼隱秘的東西,竟讓她翻騰了出來!

後山中醫劉鬆柏選在一個溫暖的午後,站到了菜子溝百年老院的朱門前。

抬眼望去,午後的下河院一片寧靜,菜子打碾完後,百裏長溝進入一年裏最為逍閑的時刻,榨油是巴諸們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卻要在濃鬱的油香裏閉上門,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覺。天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他們要趕在冬季到來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