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陰雲(3 / 3)

午後的太陽斜斜地射下來,將偌大的院子包圍在一片祥和中,中醫劉鬆柏站了一會兒,抬腿邁進了朱門裏。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絡,仿佛一個久長的夢,讓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記憶瞬間跳到眼前,又讓他覺得那都是昨天裏才發生的事,在感歎光陰如梭的同時,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閑過。他在極短的時間裏將前院後院耳房偏房一一掃了一遍,然後凝住南牆根的那棵老榆樹不動了。

老榆樹怕也有百年了吧,粗大的樹幹已經枯死,幹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幾隻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著,往外滲出黑醬般的樹油。隻有樹梢那幾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還綠著的葉子,才告訴人們這棵老樹還活著。

物是人非,很多複雜的感情讓這位曾經下河院的座上客著實悲傷了一會兒,直到他想起如今這院裏還有一個人是他女兒時,他紛亂的思緒才漸漸平定下來。

最先看到他的是奶媽仁順嫂,仁順嫂定定地盯了他一會兒,旋即嗓子裏就發出吃驚的叫聲,是大舅哥,不,是親家老爺呀。奶媽仁順嫂一時弄不清該稱他什麼,站在離他丈幾處搓著手,眼裏卻是跳出又落下的驚詫。

奶媽仁順嫂的通報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莊地。東家莊地這天偏巧沒睡午覺,所以他頭句話便是我說咋睡不著哩,原是要來貴客呀。說著話便把親家公讓進上房,丫頭蔥兒快快上了茶,跑西廂房報信去了。

坐定,兩個人互相張望了會兒。中醫劉鬆柏眼裏,菜子溝大財主莊地老了,老得都讓他記不起十年前什麼樣兒了,隻是他的眼還亮堂著,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東家莊地卻感歎曾經的大舅哥現在的親家公還是那麼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歲月未曾經曆過一般。兩個人互相祝了福,客套了會兒,東家莊地就讓奶媽去張羅晚飯,還特意安頓讓後院的屠夫挑隻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喧的時候,西廂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奶奶燈芯得知爹來了下河院,心就像長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飛爹的懷裏。從丫頭蔥兒報完信到現在,她已跑到長廊上張望了四次。目光翹盼著,渴望爹的身影出現。直到吃了晚飯,還聽不到公公喚,便想今夜無望了。思念伴著濃濃的傷情,在屋裏蔓延。

這段日子,燈芯在給公公和命旺縫冬天的棉襖棉褲。這些活往年都是奶媽仁順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縫。娘家的時候,她便練就了一手好針線活。燈芯也想給爹縫件棉褲。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毛,洗幹淨放太陽下一曬,羊毛便像雲層般蒸騰起來,絲絲棉棉的,看上去都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褲,再也不怕冬天出門看病腿冷了。燈芯還想給爹做雙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燈芯忍不住就心疼,可奶媽說下河院從不用破布。燈芯說好布沾鞋底真是可惜,奶媽說上好的布放在那裏不用豈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燈芯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那麼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見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東西多得隻愁你用不完。想到這兒,燈芯就覺爹的話對了,指給她的是條金路。

後山地少,多的人家一人冬就沒了麵吃,漫長的冬季隻能靠洋芋跟山果打發,要不就是討飯。爹看了病卻不見得能要到銀兩,有時連藥也得白搭上。但病又不能不看,鄉裏鄉親的,不能眼睜睜望著人死。燈芯的記憶裏,爹更像是做善人。有那般好的手藝卻掙不到養家的銀兩,她長這麼大,很少吃過下河院這樣的一頓飯。

命旺的病在這個季節裏一天天好轉起來,讓燈芯漸漸看到希望。爹的藥吃下去,命旺那兒有了明顯變化。起先還天天流,後來少了。硬還是硬,但東西不出了。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趕過年就能好,那麼……

想到這兒,燈芯的臉兀地紅了,心也跟著飄蕩起來,胸口禁不住陣陣發熱,像有隻貓在抓撓,忍不住就想掀開被子看看命旺那物。說來也怪,也隻有這種時候,她才覺得那物是稀罕的,珍貴的,是她想見想要的,也是讓她發羞發臊的。平日不,平日隻覺得它是命旺身上一個部件,跟手跟腳沒啥兩樣,隻是這部件生了病,需要她精心醫治。就跟手指頭爛了要洗傷口,要上藥,腳脖子扭了要搓酒,要扭捏一樣,並不會生出啥想法。現在不同,現在她是用女兒家的心思去想它,那東西就活了,就有了靈性,一下神秘了。她顫顫地伸出手,忍不住就給握住了。心頓時跳得跟兔子樣,那熱燙的硬物令她全身激蕩,身子一下酥麻了。血液如潮水般從腳底奔湧,很快席卷了整個身子。但也隻是在瞬間,爹的話在耳邊響起來,就像一道巨大的銅閘,哢嚓一聲,滾滾浪潮便被它閘死了。燈芯無力地鬆開手,腦子裏像退了潮般空蕩,身子也軟癱成一片。

二十二歲的燈芯對男女之事並不陌生,生在中醫世家的她打小就跟著爹給人瞧病,雖說沒學下醫術,卻也經見了不少。尤其爹的祖傳秘方就是不孕不育,有時也給管家六根這樣隻結瓜不生豆的人開一個偏方兒,吃了還真管用。燈芯便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過早地介入到男女之事中。可正是這樣,關於那事兒的啟蒙就比別的女兒家要早。但直到今天,還不能跟男人真正有上一次,就讓她越發痛苦不已。

燈芯摸索著下了炕,想去長廊裏再站會兒,奶媽仁順嫂卻進來了,手裏端著香噴噴的油餅。進屋便說,我給親家爺炸的,你快趁熱吃幾塊。燈芯說,你端回去吧,我沒心思吃。奶媽說,看看你,不就遲說會話兒麼,犯得著急成這樣。

小鬼的事讓燈芯輕易就饒了過去,明明知道那個被針紮得千瘡百孔的小鬼就是她自己,燈芯還是裝了傻。一則,來自後山中醫世家的少奶奶燈芯自小從不信這,也就沒真往心裏去,隻是覺得奶媽仁順嫂到現在還這樣做,未免也太不把她當回事。正是因了這想法,少奶奶燈芯才想饒過她。得饒人處且饒人,雖說到現在還不知曉奶媽仁順嫂為啥也要這樣恨她,但心裏,卻認定了這恨跟下河院有關。另則,她來下河院,是有遠大抱負的,決不能因了一個奶媽,壞了她的計劃,那樣不值。況且這計劃一旦真要落實起來,還得處處用她這個人,燈芯的心思是,能攏她一天算一天,就算攏不住,也不能把她推到管家六根那邊去。總之,燈芯是饒過她了,她甚也沒說,當著奶媽仁順嫂的麵,將那布做的小鬼丟到了爐火裏,不是想讓我死麼,我就自己燒給你看。

奶媽仁順嫂大約沒想到會這麼輕鬆地躲過一劫,所以這些日子,她的腿格外勤快,臉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堆得厚。看著她顛著一雙小腳整天跑來跑去,燈芯也為她難過。這也是個苦命人啊——

奶媽仁順嫂哄孩子似的哄她一會兒,說,你就心放寬了,趕明兒我跟東家說,讓親家爺到西廂房跟你說一天的話兒。

直的?燈芯一下捉住奶媽手,雙眼在油燈下發出一股奇亮。

真的,敢騙你不成?奶媽仁順嫂說得很認真。

下河院的規矩是娘家來了人一律到上房說話,且要在東家莊地的眼皮子下。任何說私房話兒或背著東家說話的行為都是遭禁止的。燈芯相信奶媽會幫她破這個例,心裏一陣高興,就拿起油餅吃起來。奶媽在邊上問,香不?燈芯說,真香。奶媽說我特意卷了茴香跟芝麻。

這時候炕上的命旺醒了,眼睛明閃閃地,望燈芯吃。奶媽拿了一塊走過去,遞他手裏。奶媽仁順嫂正要解衣,就見命旺自個抱了油餅喂嘴裏,大口吞吃起來。當下驚得傻在了炕下,解衣的手僵了好一會兒,直等命旺全吃了下去,才轉身驚叫,他會吃了,少東家自個會吃了……

燈芯轉了身,見奶媽的懷好好的,一粒扣兒還都沒解開,命旺手裏的餅卻真是不見了。便更驚地叫道,他真是自個吃了?

這真是個大喜事。燈芯親自望著他又吃了一塊,才確信男人不吮奶也能吃了。當下喜得不知說啥,奶媽顫著嗓子說,準是親家爺帶來了喜,把少東家給衝好了。

奶媽仁順嫂說完就跑上房報喜去了。燈芯望住命旺,目光複雜成一片。莫非真是爹帶來了喜?要不怎麼晚飯都吮了奶的,這陣咋就不用了?

次日剛吃過早飯,就聽長廊裏響起丫頭蔥兒的聲音,緊跟著便聽到爹的腳步聲。燈芯跑出去,看到蔥兒引了爹正朝西廂房走來。

進了屋,父女倆相互張望半天,燈芯的淚嘩就下來了。爹衝她和善地笑笑,說,看你,都多大人了,還管不住眼淚。燈芯也笑了,說,人家想你嗎。

父女倆在裏屋坐下,丫頭蔥兒知趣地退了出去。簡單寒喧幾句,話題落到命旺上。爹問了情況,就出來給命旺號脈。

後山中醫劉鬆柏這是第一次給自己的外甥現在又是女婿的命旺號脈,他包給女兒燈芯的那些藥其實是靠經驗和猜測開出的方子,憑的就是人們對下河院少東家病情的描述。現在他的手握在了命旺的脈搏上,頓時神色凝重,一臉肅然。燈芯望他的目光也緊張起來,連呼吸都屏住了。中醫劉鬆柏用了足足一袋煙的工夫,才鬆開自己的手,這時他的額上已有細碎的汗滲出來。他又掀開被子,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回到裏屋,劉鬆柏好久都不開口,屋子裏的氣氛因了他那張臉愈發沉悶,空氣壓得燈芯抬不起頭來。很久,他開口說話了。

脈絡紊亂,氣血甚虛,不是一般的病症呀。他長長地歎口氣,目光一下子陰鬱。

女兒燈芯的心隨之提緊,不敢輕易問出什麼。

中醫劉鬆柏沉思良久,又說,氣血兩虛,腎精過虧,按說不是他這年紀得的呀。

你是說……沒治了?女兒燈芯怯怯問。

也不。中醫劉鬆柏忽然揚起臉,百病總有一醫,隻是他這病症實在是怪,我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中醫之理,重在對症下藥,百病總有起因,因便是關鍵。就他這病,因怕不在一處,或者在病外,我也困惑得很。

難道真是潑鬼纏了身?燈芯又問。

這也難說。你知道中醫並不完全排斥此說,有時氣脈兩旺,但人就是胡言亂語,天地博大得很,有些事我也隻是一知半解。

燈芯忽然驚駭至極,爹的困惑讓她墜進深穀,表情接近僵死。

後來她忍不住又把昨夜的事說了一遍,爹說的這麼可怕,為啥他又能自己吃?

這便是反常。人在久病中總有一些反常,切不可拿它當好症狀對待。你要記住,久病之人不在於一時表現,得一步步調理,所謂日月之病還得拿日月來醫,犯不得急。和血養精,腎才能積聚原氣,原氣足而病自除,他這病,沒個三年五載的,怕是見不得轉機。

爹真的能醫好他?

這便是爹來的目的,雖說爹沒百分的把握,但也不至於讓他等死。隻是……

隻是什麼?

苦了你畦,爹的話你一定要記牢,切不可讓他沾你身子。你得忍。

一個“忍”字,引出了女兒燈芯一串子酸淚。不過她還是挺起了身子,說,我忍。

爹又說,你先把藥停了,等我回去想好方子,再給你把藥帶來。期間有啥反常,你要想法兒告知爹。

燈心點頭。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爹忽然轉過話題,問,管家六根呢,咋沒見他走動?

燈芯便把管家六根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爹默思片刻,說,你也不能心急,他樹大根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搬倒的,定要從長計議。燈芯說,我明白。爹進一步安頓,千萬不可打草驚蛇,蛇不死反咬一口,會要你命,他是個狠毒的人哪……

中午時分,中醫劉鬆柏跟親家公告辭。女兒燈芯沒去送他,爹說免得她路上啼啼哭哭,惹人笑話。其實燈芯知道,爹是不想讓公公有啥猜疑,爹說,隻有他放心了,爹才能常來看你。

一個“看”字,又讓燈芯怔想了半天。

中醫劉鬆柏走後一個時辰,東家莊地悄無聲息地進了西廂房。兒媳燈芯坐裏屋縫棉襖,莊地擺擺手,示意不必理他。他是來看兒子命旺的,打昨夜聽了奶媽報的喜,他就一直盼著看這一眼了。站在炕前,東家莊地的眼立刻懵懂成一片,兒子的睡相接近貪婪,夢裏也沒忘巴唧嘴唇。望著這不是睡著就是傻著的臉,東家莊地的心再次悲哀起來。昨夜裏他跟親家喧至半夜,期間劉鬆柏也曾拐彎抹角提起過中醫,不是他自己,是他結識的涼州城名醫吳老中醫。有一瞬莊地的心撲閃著動了,甚至都要點頭了,可二房水上漂慘死的臉相又躍然眼前,他果決地搖了頭。二房水上漂讓一服中藥藥死的事實粉碎了他對中醫的全部信任,到現在都沒法恢複。可眼前的兒子瞬乎間又讓他動了這個念頭,不是說已經好轉了麼?這段日子可沒請過道士跟和尚呀,難道那個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潑鬼壓根就不存在?一係列的念頭讓他陷入了片刻的混沌,有什麼辦法能讓兒子真正好起來呢?難道真得要照後山半仙的話等著衝三次不成?

後來他把目光移到裏屋兒媳的身上,瀉滿陽光的屋子裏兒媳幹活的表情近乎專注,一點也沒讓他打擾,豐潤的臉上染著太陽的色澤,屋子裏的薰草香濃濃地包裹著她,讓人覺得她的生命是那麼的可愛,一點也不比兒子輕賤到哪裏。東家莊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三房鬆枝,兒媳眼裏有鬆枝一樣的水狀的東西,她要是哼曲兒說不定也能哼出一山的野風花香。這一刻他眼裏禁不住多了東西,那是近似於憐愛的父親般的關懷和溫暖。對於兒媳燈芯,他忽然就心軟了,濕了。

事實上自從兒媳拿著算盤在各場上奔走時,這東西就開始有了。他從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證實了他對兒媳的猜想,她是要跟管家六根鬥法兒哩。兒媳的這個舉動盡管幼稚得接近於魯莽,但還是給了他某種希望。有時心裏不免要替兒媳隱隱擔憂,難道他不知道管家六根在做什麼,難道多收了菜子就一定能多榨油?兒媳畢竟是女人呀,管家六根能騎到自個頭上還怕她不成?這麼想著他把目光又轉到兒子身上,所有的希望隻能寄托於他了。

東家莊地最後果決地搖了搖頭,在下河院所有的人當中,他是最不願想管家六根的。

冬季眨眼就到了。

一場鋪天蓋地的雪在夜間落下來,次日早起,一眼的白耀過來,世界凝固成一片。溝裏的白跟後山不同,後山長滿了鬆,雪落下後立刻讓高大的鬆化成了碎片,那白是一點一滴的,連不成片的,倒像是鬆掛了彩,或是戴了孝,世界在眼裏淒涼得很。溝裏的白竟是茫茫無顧的,山不見了,溝不見了,河不見了,世界連成一片,皚皚白雪蓋住了一切,天地頓然純淨一氣,找不見一絲兒瑕疵。那白是透心的白,是煞人的白,是叫人喘不過氣的白。

燈芯穿了棉襖,戴了棉手套,拿把掃帚,摻在掃雪的人當中。二尺厚的白雪帶給下河院一片忙亂,雪是要掃的,房上的掃地下,地上的掃堆拉出去。東家莊地是不容許院裏有一把雪的。厚厚的白雪看起來壯美,掃起來卻相當費勁,不多時,燈芯就累得喘不過氣。停下掃把,忽然就覺好日子不是蹲著過的,它能蹲掉人的力氣。

雪一落,溝裏就要生火了。一時間,溝裏人家吆了驢車,來下河院拉煤。

在溝裏,下河院就是一切,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沒一樣它不備著,沒一樣它不為溝裏人操心著。

煤是早備好的,南山的煤窯早早就把一溝過冬的煤送來了,不僅備好,還抹成了煤塊。溝裏人隻需按自家要的數拉了去燒,賬記著,等來年菜子收了一並算。因了管家六根要榨油,這道活計每年都由東家莊地親自做,還未落雪,他便將各家的賬簿訂好了。

煤在後院裏碼放,後院還開了西門,平日鎖著,這些日子便由驢車進出。東家莊地一大早就站在後院裏,穿著燈芯新做的棉襖,戴一頂棉氈帽,統著手。他的樣子不像個東家,倒像是這院的大管家。從早起他就吆喝到了現在,這些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東西絆倒腳也不知挪一下,煤塊上落滿了積雪,卻沒人去掃,隻得親自拿了掃帚掃。

燈芯吃完早飯也趕了過來,知道人手少,便穿了一身幹活的衣裳。見公公正在掃雪,忙過去要了掃帚。邊掃邊跟公公說話。一進了冬天,公公跟她突然隨和起來,有時還冷不丁冒出一兩句玩笑,反把燈芯弄得尷尬。燈芯這才想公公原本不是個古板的人,言語裏卻也能透出不少鮮活的樂趣。掃完雪,又擺順東西,拉煤的驢車便從西門進來了。

這一天過得非常的緊湊,公公在一邊寫票,燈芯在煤垛上付煤。碰上人手少的人家,燈芯便要幫著裝車,碼煤,樣子非常利落。溝裏人的讚歎便像雪融化後的水汽在後院蕩漾開來,聽到這些溢美之詞,東家莊地會不時地停下手中的活,衝兒媳望上一眼,目光裏溢出讚許和默認。如果不是中醫李三慢,這一天應該是個很好的日子。

東家莊地跟中醫李三慢的吵架到了後響,其實寫票的莊地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煤垛,他知道手腳不好的人會鑽燈芯空子。中醫李三慢偷煤的時候莊地並沒吭聲,畢竟李三慢是有點臉麵的人,當眾辱他顯得自己小氣,可中醫李三慢的臭架子惹惱了莊地,他是見不得別人衝他端架子的。中醫李三慢傲慢地走過來說,這冷的天你不歇著,不怕天爺衝撞了你呀。莊地並沒說話,他在等李三慢說下句,果然李三慢跟著說道,錢在世上,有人有掙的命卻沒花的命,有人有花的命卻沒掙的命,你就悠著點兒吧。莊地抬起頭來,悠他一眼,不打算跟他吵。可這一悠讓他瞥見了東西,是李三慢手裏的洋火。那洋火一看便是下河院的,莊戶人家用不起。溝裏的洋火都由下河院供,惟獨李三慢手裏拿的那種洋火不供,那是東家莊地自己用的,涼州城也很少見。

隻一眼莊地便明了,管家六根拿了他的洋火,還送了人。管家六根絕不是一個輕易送東西給別人的人,定是有什麼事兒求李三慢。莊地怔想半天,沒想到。就聽李三慢慢悠悠地說,這院裏終日漫著股子藥味,好像我把藥鋪開過來了。莊地知道這是李三慢在報複他,李三慢是第一個上門提親的人,想把自個的丫頭嫁進來,這話分明又是在咒他,他忍不住了,起身衝下人說,把驢車吆過去,煤卸下。

一聽這話李三慢慌了,這是下河院的規矩,卸下便是全罰了。李三慢先是死活不承認偷了煤,還說世人有偷煤的麼,有麼,你不怕倒黴我還倒黴呢?東家莊地也不跟他強辯,隻說,卸下來數,要是我冤枉你,這一院的煤,你全拉走,白送!李三慢知道抵賴不過去,口氣軟下來說,多裝的給你,掏錢的憑啥也要給你?莊地冷冷道,你要我把驢子也栓下麼?就有下人走去解驢套。李三慢這才徹底服了軟,畢竟驢子跟煤比起來,還是重要得多。

夜飯後天幕及時掩住了大地,麻黑的夜空下燈芯揣著心思去見公公,白日裏的事讓她背著包揪,都是自個不上心,才讓小人得了手。東家莊地的屋裏亮著燈,油燈的顏色跟主人的臉色一樣昏黃而又捉摸不定。等媳婦連責帶怪把自個貶一頓,東家莊地才明白似地掩去臉上的愁色,強笑著說,他要是真偷,你盯了又頂啥用?斜倚在門框裏的燈芯一時辯不過,公公避開她而談及別人,分明是用一種穿透黑夜的光兒給她渾沌的心打開世理之路。她在公公的話裏上下遊走了幾個來回,最後才從油燈掩著的那雙眼裏看到了答案。她釋然一笑,緊繃著的心瞬間輕鬆下來。公公接著說,按說偷啥也不偷煤,他是故意跟我找茬哩。下河院不吃他的藥,他發不了財,有氣。公公自然沒提提親的話,媳婦白日裏一連串的舉動完全超出他的預想,他像是在麥田裏意外撿到西瓜般的振奮。

一待媳婦轉身離去,他振奮的心立刻回到現實中。白日裏懲罰李三慢的快意早已散在了後院裏,此刻卻是另一番愁緒。連李三慢這樣的人都敢跳出來撒野,這下河院的前程真就暗淡到人盡可辱了?

沒等煤拉完,下河院的活又來了。冬日成圈的羊和牛全從山上趕了來,喂草就是件大事。院裏的下人本來就少,偏讓東家莊地又打發了兩個,人手一下吃緊。

想想下人,東家莊地忍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