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說到就到了。
菜子溝沉浸到一片對年的期盼中。
老管家和福一打涼州城回來,就扔下自個的家,二話不說地到了下河院,這幾天,他正忙活著給溝裏人供年貨。他和東家莊地從涼州城拉來了兩馬車溝裏人穿的,用的,八匹牲口拉著兩架膠軲轆大車,費盡了周折,才算從一溝白雪中輾開了條路。有兩次,拉偏套的騾子失蹄,踩到了溝崖裏,差點將大車拉翻,和福鑽溝崖下,連扛帶頂的,硬是將車軲轆給從溝崖上拐回了路上。一想,東家莊地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和福的細心和周到在置辦年貨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證,幾乎溝裏每戶人家需要什麼,他都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置辦的東西也都是價廉物美溝裏人喜愛的。溝裏人一見這花花綠綠的東西,讓冰雪凍著的僵臉立刻展了,舒了,笑得鼻尖尖上往出跳滿意哩。第一天供年貨,老管家和福就得到了溝裏人的重新認可和尊重,人們不得不承認,在心細和公平上,他確實比六根強。
東家莊地重新啟用和福的做法立刻贏來人們的一片稱讚,都說東家到底是見過世麵的人,宰枏肚裏能撐船,連糟他老婆的人都能饒恕,可見心胸有多寬廣。
冰天雪地的菜子溝,快樂溢得能把雪化掉。
與此同時,懲治六根的計劃也在秘密磋商著。東家莊地並不打算讓兒媳燈芯攪進來,有些事,他是跟兒媳張不開口的。
我難啊。他跟和福發著感慨。這時候他已把所有的事都跟和福說了,包括跟奶媽仁順嫂睡覺。有些事老管家和福也是在心裏,東家莊地親口說出來,就讓他感覺份量不一樣。是難啊,他跟著歎口氣。這些事兒真讓他棘手,逼急了六根把所有的事抖出來,東家莊地可就威信掃地了。和福建議從長計議,先穩住六根,等他跟煤窯楊二,油坊馬巴佬一一碰過頭後再說。
東家莊地還有一件更恥於見人的事握在管家六根手裏。是他給了奶媽仁順嫂毒藥,藥死了青頭。
東家莊地是在菜子泛青的某個日子裏走進青頭院子的。那是一個連陰的雨天的後晌,雨住天開,雲縫裏瀉下一抹羞怯的陽光,灑在濕漉漉的村道上,走在村巷裏的東家莊地感到心情無比舒暢,他剛剛得知三房鬆枝懷孕的喜訊,這個讓他整整等了半輩子的喜訊在這個空氣清爽得,讓人心醉的後響燒得他坐不住,非要四處走走才能讓心靜下來。屠夫青頭的院門朝巷道開著,門敞著一道縫兒,他本是無意間望進去的,卻驚訝地發現屠夫青頭四歲的兒子正爬泥地上嚎哭,即將成為父親的他心裏立時多出份疼愛,忍不住走進去抱起了孩子。這時睡屋的門開了,隨著一聲軟軟的斥罵閃出一個嫩人兒來,她的臉跟剛剛泛熟的茄子樣透出嫩生生的紫光,眼眉兒一挑,略顯羞怯地訝出一聲,一閃身鑽屋裏不出了。東家莊地猛憶起剛才看見的嫩人兒是沒穿棉祆的,連青衫也沒穿,粉白的身子上像是隻戴了個肚兜兒,那肚兜兒是水蔥色兒,在雨後的羞陽下映得嫩白的身子泛著水蘿卜的光芒。他立時呆怔在院裏,不知該走出去還是隨了那光兒去裏麵看個究竟。猶豫間門吱呀一聲開了,女人這才莊重地閃出身子,走進泥裏接過孩子。恍惚的莊地這才想到女人是在換衣衫,臉紅得跟炭火一樣,真不該這樣冒失,看一個下人的小媳婦是多麼的失禮。可那一眼給他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一閃而過的女人身子像夢魘樣困著他不肯折身走出來,女人倒也大方,問了聲你是東家老爺吧,就謙恭地弓身將他讓到了屋裏。屋子裏還彌散著女人換衣時留下的嫋嫋體香,鄉下女子盡管粗野,可長期浸淫在菜子的青香裏,倒也染了不少爽淨淨的味兒,那味兒很快彌合了東家莊地的心境,竟讓他一時變得迷迷登登,神思恍然。
那個後晌終於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說不清誰引誘了誰,直到結束時東家莊地還像在夢裏沒醒過來,他顫顫地抱住女人,一口一口親親,不知是喚二房水上漂還是喚三房鬆枝,總之他就那麼喚了,直喚得女人軟成一攤水,再次倒他懷裏,他才猛匝匝看清這是在屠夫青頭的炕上。
下河院東家跟下人老婆的恩怨就這樣糊裏糊塗結下了,等兩人都明白過來時,已纏綿得無法分開,直到有一天,女人哭著把屠夫打傷的身子給他看,東家莊地才想起該為女人做些什麼。而這一切,竟然沒能逃過一個十幾歲男人的眼睛。下河院跑腿的短工六根像是看透了東家的心思,他恰到好處地弄來一包藥說,隻要喝了神不知鬼不覺就給過去了。讓偷情弄得顛三倒四的莊地哪裏還管得上看這個小男人的眼神,昏昏沉沉就在一個偷完情的夜裏把東西交給了女人,誰知道一年後這竟成了小男人拿挾他的把柄。一想起這些,東家莊地就覺六根確是個人精,要想弄倒這樣一個人精遠比當初聽上他話趕走和福難得多。
東家莊地不得不為自己的孽債痛苦。
比東家莊地更痛苦的,是和福。
老管家和福本以為重新走進下河院不是件多難的事,他甚至暗暗攢足了勁,想幫東家莊地把害人的六根趕走。沒想,前腳剛進下河院,後腳,就牢牢地讓一個影兒絆住了。
那影兒像是等在東門裏,就等著他把腳步送進來。不,是盤伏在正院那棵老樹上,老管家和福記得自個剛進院,是朝那樹上望過一眼的,明明望見那個影兒從樹上跳下來,驚顫顫喚了一聲,和福呀,就不見了。老管家和福四處再尋,哪還有個影。後來,後來他到了長廊,靜靜的長廊裏,忽然傳出一個聲來,和福呀,軟軟的,顫顫的,一下就把他的心給捉住了。捉住。和福知道,這影兒是跟定他了,還有那聲兒,果然,無論他到後院,還是西廂,甚至在落滿積雪的草園子,那影兒也照樣潛伏著,就等他先出現。隻要一聽見他腳步,影兒便猛騰騰跳出來,嚇他一跳,然後,他的雙腿被絆住了,被箍住了,動不成,也沒法動。更是那聲兒,冤冤的,想想的,仿佛千年的妖,仿佛老樹上開出的精靈,更仿佛,一個鑽在他心底的人兒。那聲兒叫,那聲兒和福,一下就把他喊懵怔喊呆愣,喊得不知是在陽世還是陰府了。
和福呀……
聲兒又冒出來,在天空,在屋頂,在這院裏的每一寸空氣裏。
那影兒不是別人,是三房鬆枝。
濃濃的年關氣氛裏,下河院上上下下一派忙活,老管家和福趕在二十三小年前將一溝人的年貨分了下去。一進二十三,院裏就該掃房鋪炕清理角角落落的衛生了。這都是些女人們做的事兒,平日裏女人們似平不打緊,多一個少一個似乎無所謂,這陣,就顯得缺手了。這天,老管家和福走進上房,見東家莊地正在凝神靜養,心想定是海藏寺老和尚的話起了作用。老管家和福默站了會兒,想退出來,不料東家莊地卻微微睜開眼,問,有事?
老管家和福剛提了個頭,東家莊地馬上頭搖得響,不行,和福,你替誰求情都行,替她,你還是把話收回去。
東家……
和福你甭說了,再說,讓我小看你。你想想,一個敢把毒藥喂給我兒子的人,讓我咋個信?要不是念在你替她說話的份上,這下河院,怕早沒了她藏頭的地兒。和福呀,我知道你是個忠厚人,欠不得別人的情,不過,不過話咋說哩,對她,我也算是夠仁夠義了……
老管家和福沒再堅持,這事,要說東家也給足了麵子,再要堅持,就顯得他不講理了。從上房退出來,和福在長廊裏靜了靜,一拐步子,進了後院,不大工夫,抱著一卷紙進了耳房。奶媽仁順嫂傻呆呆的,盤盤腿兒坐炕上,眼睛盯住牆上的一隻蜘蛛,死勁裏望。
和福咳嗽了一聲,奶媽仁順嫂沒反應,目光依舊盯著那蜘蛛,蜘蛛也像是無聊得很,順牆爬上去,沿著窗欞兒下來,窗台上繞一圈,又上了牆。瞅著瞅著,和福來了氣,猛地撲過去,一鞋底拍死了蜘蛛,罵,我讓你爬!
奶媽仁順嫂這才打個顫,我的蜘蛛,我的蜘蛛,你個……一看是和福,噤了聲,卻不下炕,就那麼坐著,望。
和福歎出一聲息,將紙放炕上,說,眼看到了年三十,院裏的窗花還沒剪哩,往年有她,也不知這些年誰剪的,東家說了,今年由你來剪。
真的?奶媽仁順嫂突地跳下炕,邊穿鞋子邊驚。手,已放到了紙上。
和福沒再多言聲,隻是在心裏重重歎了一聲,出來了。
和福話裏那個她,就是三房鬆枝。
三房鬆枝不但曲兒哼得好,一手窗花,剪得更是滿溝裏亮堂。往年,怕是到了這時候,溝裏湧進下河院求著剪窗花的,能把東門擠破。大紅紙上剪出的那些個活蹦亂跳的兔兒,雞,山鼠,還有一對對戲水的野鴛鴦,怕是能跳下窗子跑起來。一到了年三十,你再望溝裏,那滿眼活生生的鮮紅,一下就讓菜子溝跳了起來。
老管家和福的眼裏,嘩地就溢滿淚水。
二十三這天,老管家和福喚上草繩男人幾個,牽了一匹馬,兩匹騾子,雞叫頭遍就出了門,往五裏遠的天堂廟去。三匹牲口上馱的,除了供品,就是廟裏居士們過年用的物品。
難得的豐收讓廟裏的香火格外旺,善男信女也多起來,有些外溝來的信眾,怕是要在廟裏度過這個年關,有的,要一直住到二月初一,看廟會。
廟裏的一應事兒,東家莊地都托付給了和福,本來這座廟,還有廟裏大小事兒,都由和福掌管著。隻是這些年,和福的腳蹤也很少到廟裏去了。
幾個男人一路說笑著,吆喝著牲口,似乎幾根煙的工夫,就到了廟下。黑夜漸退,一層稀薄的光亮映住了南山。看去,懸在半空裏的這座廟,就像天池一般,虛虛渺渺的,讓山一下有了仙氣。人在山中,就成了一隻鳥。還未叩門,山門吱吜一聲先給開了,披著晨光出來的,正是惠雲師太。
阿彌陀佛。見是老管家和福,惠雲師太忙雙掌合攏,退後兩步,施起禮來。阿彌陀佛。老管家和福也退後兩步,跟惠雲師太行佛禮。
草繩男人牽了牲口,跟應聲而來的居士還有信眾們往裏抬東西。一向慈靜的廟宇忽就熱鬧起來。
太陽噴薄而出的時候,惠雲師太引著老管家和福,往禪房走,穿過廟廊的一瞬,老管家和福眼裏忽地閃進一個影子。山腰間,畫廊裏,如山風一般一掠而過的,不是居士,不是信眾,明明是一個不染塵俗的三寶弟子。這天堂廟,剃度出家皈依佛門的,原本就惠雲師太,咋又多了一位比丘尼?
正怔惑間,就聞惠雲師太說,妙雲是打天梯山過來的,小住了幾日。
小年轉瞬而去,大年的腳步實騰騰地響過來。為慶賀豐收年景,也更為來年的豐收早些灑下祈禱的穀雨,東家莊地聽了和福的話,破例多宰了十幾頭豬,兩頭牛,以賞賜的方式分到了溝裏,於是家家戶戶的年三十都飄起了肉香,整個菜子溝肉香橫溢,孩子們的歡叫加上炮仗劈劈叭叭的聲響沸騰了溝穀。
而在五裏開外的南山天堂廟,惠雲師太跟弟子妙雲,打盤而坐,相對無語。
管家六根預感到自己的危機正在一日日加重,這種預感很快被他的叔叔日竿子證實。正月初十過了的一個晚上,日竿子喊他喝酒,進屋坐了半天卻不見日竿子拿出酒來,便問,不是要喝酒嗎?
你還有心思喝酒?日竿子悶騰騰說。
管家六根的年是在跟柳條兒的打鬥中過完的,自打聽了草繩得子的實話,柳條兒便像握住了男人短處,態度再也不像以前那麼卑微了,隔空不隙就要把後山中醫劉鬆柏提上一次,正月初二別人看嶽父的日子,柳條兒包了一方子豬肉,兩塊茯茶,外加兩瓶老幹酒,嚷嚷著要男人去趟後山,讓中醫劉鬆柏把把脈。這建議自然遭到男人六根的堅決反對,免不了又要一頓拳腳相加,柳條兒挨了打並不氣惱,隻是越發將下麵捂得緊了,任憑男人怎麼想弄就是不丟手。管家六根像一隻遭到拒絕的公狗,脾氣越發暴躁。正月裏人閑吃得好,精氣兒足,正是下種的好時節,不信你到溝裏走一遭,燈一黑各院裏冒出的盡是吭吭哧哧的下種聲。自家女人卻像捂著一道神符,神聖得連閻王爺也不讓進,還一口咬定是他的種有假,氣得他真想拿刀宰了這女人。他喝口茶道,煩啊,喝幾口心裏暢快些。
日竿子明顯是錯聽了意思,誤把六根歎的跟自個擔憂的想到了一起。他說,你都聽到了?管家六根不免納悶,抬頭盯了日竿子一眼,炭火映照的臉上顯顯有一種焦灼,急猴猴的目光證明他嘴裏想說的是另件事兒。管家六根將錯就錯應道,是啊,聽到了,我這耳朵好使,不想進的東西硬進,攔擋不住呀。
一進正月,整條溝裏飄蕩著對管家六根極為不利的傳言,傳言的禍端正在老管家和福身上。本來各家各戶從他手裏拿到了想拿的東西,已經把他誇得過火了,偏巧他又別出心裁弄出一串子收買人心的事,溝裏的風向立時朝他一邊倒了。大年三十他以下河院名義給溝裏十二位年過七旬的老人送去了上等青布做成的棉祆棉褲,還特意給牙口好的朱二奶奶送去二斤炒好的麻子,讓她沒事幹時打發日子。初一他又引著東家莊地給溝裏大姓人家挨個拜年,此舉可是自打有下河院就從未經見過的,也著實出乎溝裏人的預料。驚得那些人家像玉皇大帝下凡一樣,顫著嗓子不知說啥才對。大戶人家一帶頭,東家莊地的仁善之名便像風一樣席卷了溝穀,跟著受益的自然是老實厚道平日裏就頗得人緣的和福。人們這才發現他確實心向在溝裏人這邊的,於是對管家六根的種種指責便像雪融化後的濕氣很快蒸騰起來,包括他每年收菜子從溝裏人手裏抽頭兒,包括他把最好的地給了日竿子卻少算了畝數,包括溝裏人拿到油坊的是上好的菜子換回的卻是又稠又糊還帶了辣味兒的榨底子油,弄得過年做出的飯都帶了股嗆人的辣味兒。更有甚者還揭了他的老底,說他打小就是個心術不正的家夥,跳在茅廁牆上偷看姐姐脫褲子,看見村裏的狗戀單拿繩子把正在舒服的狗捆一起扔進沙河裏,禿子家的草驢不讓王二家的小叫驢跳,他拿根抬水杠子猛一下就捅進去,害得禿子家的草驢以後再也懷不了駒,自己的爹看上了男人得癆病死掉的馬寡婦,想吃嘴偏草,他一巴掌下去,扇掉了親老子兩個門牙。凡此種種,直把他說成了一堆狗屎,有人趁機說出憋在心裏老久的話,這號人還想生兒子,不斷後才叫怪哩。
溝裏就是溝裏,甭看平日裏風平浪靜,誰對誰都好。一旦起了事端,這溝就不一樣了,人也不一樣了,更不一樣的就是長在人臉上的嘴。站在巷裏,你聽聽,一個個唾沫渣子亂濺,有的沒的紅的白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全給你倒了出來。你再聽聽,唾沫渣子裏的六根,就真正不是個東西了。
日竿子正是在這樣的風聲裏發出對侄兒深深的擔憂。他說,得想個法兒呀,一溝的唾沫噴出來,不淹死也得嗆死。管家六根的心很快黑下去,他本來就是個心事很重的人,一聽日竿子說出這些,心事就越發重了。重得能把他壓死。不過他還是很能沉得住氣,尤其在叔叔日竿子麵前,就越發得有底氣。沉了會兒頭,恨恨地抬起來說,屁大個事,你當話真能淹死人?那是把臉看得比命值錢的人自個跟自個過不去,你把臉裝褲襠裏試試,啥這話那話的,盡是屁,屁,活人,哼,他們遠著哩……
日竿子讓侄兒一席話說得無言以對,喲嘿嘿,你聽聽,都把臉說到褲襠裏了,人要是不要臉,那還怕個甚?日竿子驚訝地瞪住自個侄兒,一臉的駭然,他確實沒想到,自個侄兒竟活得刀槍不入了,行,行,狠著哩,狠。日竿子心裏雖是極其不舒服,但最終,還是對侄兒的理論首肯了。
走出日竿子家,墨夜很快罩住了六根心靈,正月的這個夜晚沒有星星,月亮讓厚重的雲遮嚴了,刺骨的寒風嗖嗖刮,冰碴兒打在脖頸上生紮紮疼。管家六根覺得腿灌了鉛,忽然邁不動了,心掉在黑夜裏,尋不到,孤魂一樣站在風口子上,直站得通體冰涼,腳趾頭快要凍掉了,才回到屋裏。柳條兒打鼾的聲音瞬間點響了心裏的炮,拾起笤帚就衝光溜溜的身子上抽去。
日你媽,你倒睡得踏實。
少奶奶燈芯是在正月十一的正午走進老管家和福院裏的,本想早些過來拜個年,娘家來了人給耽擱了。年都過了這些個日子,才提著東西看人家,心裏過意不去。
十五歲的少年石頭站在冬日的陽光下望天。天上有朵白雲打從磨房裏回來就吸引他到現在。白雲真是好看極了,絮絮棉棉的像一床填滿想象的厚被,更像一座懸在半空裏的山,奇峻無比。十五歲的少年石頭常常生出到雲層端坐的怪誕想法,看雲是他每日少不了的事兒,除非厚重的烏雲將他的目光阻擋住。他穿一件藍布汗褂,上麵裹著黑粗布麵子的棉襖,圓圓的衣領襯托得他脖頸頎長,紅潤的麵龐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下發出黃銅的光亮,他的身子已長成大人,後麵望去已呈現出壯勞力的輪廓,隻是兩條筆直的腿還略顯力量不足,覺得他隻能撐起想象而不能額外再擔起什麼。
剛剛添了一歲的少奶奶燈芯一進院就讓院裏的少年搶了目光,藍天白雲下披滿陽光的少年像一棵正在茁壯成長的挺拔的鬆,一下就把心思掏空了。不由得止住腳步,怔怔地立他身後,看太陽在他身上泛出一層兒一層兒光暈,那光兒透著鮮活的氣息,散發著一股股青春年少的味道,寂寞的院子因了這個年輕的生命而充盈了勃勃生機,這生機同樣以無比靈巧的雙手撩撥著她略顯困老的心。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回到了十幾歲透明的亮色裏,忍不住也抬頭,朝那朵純淨得近乎讓人屏息的白雲伸出目光。
按說,少年石頭要比命旺小一歲,其實也就幾個月。老管家和福得子晚,頭一房老婆娶了來沒三年,患上病死了,一男半女的沒留下。老管家和福空熬了幾年歲月,都就想著要一個人過了,誰知上天又賜給了他另一個女人,女人還年輕,過門時還沒燈芯現在這歲數,兩年後有了石頭,一下就把和福過日子的興頭給提了起來。燈芯望著石頭,心裏忽然想,錯前錯後生下的人,咋就差別這麼子大?這身子,這目光,絕絕是男人命旺不能比的。
少年石頭被雲中的另一雙眼睛打擾了,緩緩轉過身子,尋了那目光而來,驀然望見一張聖美的臉,恍惚得不敢確信,又抬頭望了望雲,再次把目光挪向門口立著的女人。兩個人就那麼對望了一陣,直到確信這是在院裏而非雲裏時才啟開嘴唇,互相說話了。
你是石頭?
你是下河院少奶奶?
像是互相心裏裝了多少年,夢裏又等了多少年,終於見麵了似的,都在心裏驚歎了一聲,爾後,便盈盈笑在了一起。
我聽爹說過。
我常聽院裏人說起。
這便是一生裏他們頭次說的話,說完就進了屋。石頭娘不在,串門了,這陣兒喚她串門的人實在多,都有些忙不過來。和福去了廟上,一過初十,和福就得住廟上,為二月頭上的大事做籌劃。兩個人坐著,卻忽然沒話,望一眼勾下頭,再望一眼又互相扭過頭,直到石頭娘帶著乏累走進來,兩人竟然沒再說二句話。
這個明媚的正午給院裏平添了很多陌生的東西,也給少年石頭帶來了比雲更有意蘊的另種生命。少奶奶燈芯走後很長時間,他還呆怔在院裏醒不過來。
同樣的正午,奶媽仁順嫂家卻被另一種氣氛籠罩著。
整個年讓仁順嫂過得無比沮喪。那個夜晚後,東家莊地沒再喚過她,上房的門自此對她緊閉,冷漠的目光仿佛冬天淒冷的風,每掃一眼都讓她禁不住哆嗦。老管家和福那一卷紙,寒冬裏點起她一團希望,她挑著油燈,哼著三房鬆枝教她的曲兒,一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