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禍(1 / 3)

天災持續了整整三年。大旱和瘧疾像橫掃一切的狂風,不僅糧食連年絕收,連草根樹皮都像金子般讓人掘盡。溝裏人再也無心思操持播種的事兒了,種籽沒了,牲口沒了,曠年持久的大埋曬絕了人們的一切希望,隻能將目光寄托在下河院身上。野草野菜還未來得及掙出地皮就讓人們爭搶著挖去下鍋,煮熟當飯吃。三年裏南北二山的地皮讓溝裏人揭破了三層,草根都讓掘盡了。當年老管家和福栽下的楊樹未及吐綠樹皮就讓揭光了,沙河邊上所有帶綠氣的植物全成了救命的稻草。人人臉上泛著綠光,身子骨更是成了一把青皮,走在村巷裏,一撞一張綠盈盈的臉,那情景,真就跟撞見鬼一樣。

更可怕的是從涼州城方向湧來的饑民。涼州那邊更是大旱,饑民一撥兒一撥兒往溝裏湧,來了就不走,也走不動了,死活都得在溝裏,便齊齊地駐紮下來,等著吃下河院的舍飯。

舍飯是大災第二年開始放的,當時湧進溝裏的饑民還不是很多,有天早起,少奶奶燈芯看見山窪裏有餓死的人,老鴉圍著死屍,正一口一口地琢,那景兒,真是不敢看。回來便跟公公商量,要不放些日子舍飯?公公莊地憂心忡忡,對兒媳的話像是未聽見。少奶奶燈芯誤以為公公同意了,便叫上草繩男人幾個,在後院門口支了架鍋,放起了舍飯。沒想飯還沒倒到鍋裏,公公攆來了,死活不同意。燈芯急得跟公公吵,你就忍心看著他們餓死,都是條命,這白骨滿野的你眼裏看著舒服?氣得公公提了拐棍要打她,沒打著,公公聲淚倶下說,你當我心狠,我的心是比石頭硬?你放,你放,就怕你放不過三天,這溝裏就反了!

果然,剛剛放了三天,溝外逃荒者便聞聲而來,一時,菜子溝像是湧進千軍萬馬,黑壓壓的將一溝兩窪圍個嚴實。少奶奶燈芯這才知道,公公的擔憂不無道理,這多的人,就算下河院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過來。

可不放又咋辦?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夜裏一睡下,燈芯腦子裏全是那些餓得皮包骨頭的人,白日裏她還親眼望見過,一對夫婦將正在吃奶的孩子丟進了沙河,說是早些讓龍王收了去吧,免得跟著他們受這活罪。沙河早就幹了,就算龍王想收也收不了。她正要跑去抱那孩子,一群老鴉飛來,搶她頭裏啄去了孩子的眼睛。少奶奶燈芯最後終於一咬牙,放,救下一個算一個,救下兩個算一雙!

三年年頭,天象不見絲毫好轉,院裏糧食卻頻頻告急,饑民還在源源不斷往溝裏湧,這可怕的景兒,大大超出少奶奶燈芯的預想。

下河院遭遇了空前的危機!

天色薄明,少奶奶燈芯走出後院,四下一望,天啊,草院子四周密密匝匝碼滿人,躺的,坐的,臥的,爬的,全都一副表情。那表情是讓饑餓賦予的,眼是綠的,發著幽幽的綠光,看見燈芯,全都撲閃著,像看見一塊肉,可那撲閃又分明是有氣無力的,缺乏必要的生動。再往遠看,溝穀裏斜三橫五躺滿屍骨,災荒已使死人變得極為平常,遠路來的饑民還未來及爭一口下河院的舍飯便匍然倒地再也醒不過來了,更有些是一路饑腸而來,冷不丁搶了舍飯,拚命吞下去,結果給撐死了。死人的原因已毫不重要,死得越多反而越讓人慶幸,可以少掉一些爭搶吃食的人。麻木已到了空前的地步,目光呆滯的外鄉人連挪動一下死人的興趣都沒,有些爬不動的索性把頭砸在死人懷裏,餓急了便啃幾口。

溝裏充斥著揮散不去的血腥,肥腫的烏鴉睜著一雙雙血紅的眼,整日盤旋在下河院上空,死人讓它們的生活充滿生機,血紅的嘴唇隨時可以啄向任何一個瞅準的目標。有些甚至公然蹲在活人身上啄食吃,足足有半隻羊大的身子簡直就是一座座黑山,氣息奄奄的饑民根本奈何不得。

二拐子走出來,手裏提根木棍,木棍是他專門對付外鄉人的武器。大饑饉使所有人的思想都簡單起來,再也不肯爭搶什麼了,一門心思隻為個活字。二拐子跟溝裏人保持了高度一致,發誓要將外鄉人趕出去。下河院有限的糧食能不能救下溝裏人的命都很難說,再要這麼任外鄉人爭吃下去,弄不好誰都會沒命。

外鄉人確也讓二拐子打怕了,打急了,一見他提棒出來,全都把頭縮進了襠裏,他們已沒了力氣跑,跑啥呀,跑的越遠死的越快,索性不跑了,就讓他打,打死倒也不受這份罪了二拐子剛要掄棒,看見燈芯打院裏出來,收起棒說,得想法兒攆走呀,你看看這人,多得跟蝗蟲一樣,你能救過來?燈芯瞥了眼二拐子,沒說話,隻是歎了口很深的氣,轉身進了院。燈芯一走,二拐子便掄起棒,衝草園子裏躺著的外鄉人發狠。

外鄉人發出的喊叫跟貓一樣無力。

後院裏,土塊壘起的三尺寬的灶台上架著三口大鍋,鳳香跟奶媽仁順嫂正指揮著溝裏女人做舍飯。舍飯越來越稀,誰也舍不得多放一把糧食了,清蕩蕩的舍飯能照見人的影子。就這,三鍋也得耗掉不少糧食。餓得睡不著覺的溝裏人從自家出來,胳膊底下夾個碗,衝下河院走來。二拐子的威力在三年饑荒中得到空前發揮,他決意趕走外鄉人的行動贏得了溝裏人的一致讚同。溝裏人在吃舍飯這點上表現出驚人的自覺,全都按二拐子的指令排好隊,一人一碗。舀了端一邊吃。

溝裏人蹲院裏吃飯時,後院和草園子裏齊唰唰探進青幽幽的目光。舍飯的清香飄在空氣裏,很快讓外鄉人一嗅而盡。沒等溝裏人放下碗,外麵已蠢蠢欲動了。一聞見這股飯香,昏死在溝裏的外鄉人本能地躍起身子,朝下河院擁來。這是二拐子一天裏最難對付的時刻,任憑棍棒雨點般落下去,仍是不能阻擋住哄搶的力量。外鄉人的舍飯是另做的,比溝裏人的還要寡淡,前幾日還是兩鍋,眼下已成了一鍋,爭到的爭,爭不到的隻能餓死。

這個上午,少奶奶燈芯跟新管家二拐子同時陷入思考中,他們的思維慢慢趨於一致,是該想辦法了,不能讓自己人餓死。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少奶奶燈芯盡管有一千個不情願,可事實就是事實,她奈何不了。為了這每日三鍋的舍飯,她把所有的勁兒都使了出來,可溝裏餓死的人還是一茬接著一茬,再餓,就該輪著她了。

夜裏,一場空前的行動開始了。溝裏人在二拐子帶領下,手提棍棒或鐵鍁,衝外鄉人撲去。霎時,溝裏扯起一片狼嗥,撕心裂肺,毛骨悚然。少奶奶燈芯摟著馬駒,哆嗦著不敢抬頭。撕扯聲直響到半夜,才漸漸平靜下來。少奶奶燈芯一個勁寬慰自己,不是我心狠呀,是老天爺要人命哩……

次日天剛蒙蒙亮,二拐子的驚叫聲像豬挨刀般響了起來,燈芯聞聲趕去,媽媽喲,夜裏攆走的外鄉人齊唰唰地跪在草園子四周,狼群樣將草園子圍個嚴嚴實實。那目光哆兒哆兒的,往外滴血。那是多麼駭人的目光呀,少奶奶燈芯嚇得掉頭就走,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外鄉人跟溝裏人就這樣僵持著,夜黑轟走,天明複來,連二拐子都沒了辦法。

眼見著攆不走外鄉人,新管家二拐子不顧少奶奶反對,做主將溝裏人的舍飯也由兩頓改成一頓,就這,維係了不到兩月,包括飼料在內能吃的東西全都光了,除了給東家一家留下的口糧,下河院實在無力了。

迫於無奈,少奶奶燈芯不得不向涼州城的蘇先生求助,指望他能從官府或別的地兒弄點糧食,幫下河院度過危難。誰知草繩男人一個來回,帶來的信兒非但沒讓燈芯輕鬆,相反,心裏卻越發沉重了。

據草繩男人講,大災一到,蘇先生在雷台觀雀兒架下的小院也成了救濟院,六間房全騰出來,讓給了逃難者,他自個則整天奔波在官府和大戶之間,想通過他的奔走為落難者討得一口飯吃。無奈災情太重,官衙裏的人也是個顧個,城內城外的大戶更是指望不上,蘇先生眼下都等米下鍋哩。

草繩男人還帶來一個信,蘇先生的妹妹死了。她男人在往寧夏運兵的途中,車翻人亡,蘇妹妹聞知消息,一病不起。雖有蘇先生精心照顧,還是在半年前閉了眼。

燈芯歎口氣,大災已讓她流不出淚來,隻是在心裏想,早知這樣,還不如不去,不去至少帶不回這麼多令人酸心的消息,至少……

算了,少奶奶燈芯猛地搖搖頭,甚也不敢想了。

這年月,人還敢有別的念想麼?

偏是有人,吃了五穀不幹人事,拿著渾身的勁給老天爺脹氣。

少奶奶燈芯聽到時,事兒已經發生了。公公氣得在院裏指天罵地,外鄉人則虎視眈眈,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

新管家二拐子把一個外鄉媳婦糟蹋了。

而且當著外鄉人的麵!

那個外鄉媳婦頂多二十歲,懷裏抱個三歲大的娃兒。二拐子是在攆外鄉人時無意發現她的,棍棒打下去,就聽發出軟綿綿的一聲,低頭一看,外鄉媳婦正在奶孩子,一雙空袋子似的奶子在月色下發出樹皮的光亮,娃兒吮了幾下不吮了,連綠水都吮不到,再吮也是白費力。二拐子正要掄二下,就看到一雙淒淒的眼,這眼兒分明是帶著求生欲望的,卻因了年輕而顯得生動,二拐子讓眼兒震了一下,手中的棒緩緩垂下。媳婦抖抖地喚一聲,飯……就暈了過去。

二拐子狠著的心那一刻有點軟,要在平日,這是多麼好的一道菜呀,說甚也不肯放過。可大災分明讓二拐子這樣的人少了淫心,幫媳婦係好懷,悄悄將她藏到草垛後。過了一會兒,二拐子跑後院端來一碗飯,看著媳婦狼吞虎咽,二拐子忍不住說,慢些呀,你不要命了。

說不清為啥,二拐子獨獨將媳婦藏起來,藏進草園子一個僻靜處,每到飯熟,偷偷給她送去。媳婦慢慢緩過來,臉上有了活色,能掙彈著說話了。二拐子並不知道藏她做甚,許是媳婦那吃了五穀緩過勁來的白生生的奶子感動了他,讓他想起了母親仁順嫂。也許不是。總之他是藏了。二拐子的秘密沒逃過東家莊地的眼睛。三年裏二拐子不知挨了東家莊地多少罵,近日東家莊地脾氣越發怪戾,早也罵晚也罵,二拐子攆外鄉人罵,攆不走外鄉人更罵,罵得二拐子沒法活了。這天午後二拐子剛要吃飯,東家莊地又罵上了,你個挨天殺的,往死裏呸呀,你瞅瞅你做的事,哪件像人幹的?二拐子被罵得抬不起頭,他知道東家莊地是讓人吃怕了,吃急了,吃後悔了,拿他出氣,隻好端碗走出來。沒想東家莊地跟身後罵,又給你野媽端去呀。二拐子端飯走進草園子,心裏恨著東家莊地,想跟外鄉媳婦訴訴苦,遠遠見媳婦正把奶子往娃兒嘴裏塞,娃兒已餓得沒力吮奶了,媳婦不甘心,奶子送進去又吐出來,黑棗樣的奶頭發出暈眩的光,惹得二拐子流了涎水。他想起小時偷看母親喂命旺的情景,心裏突然有了火,跑過去衝娃兒拍了兩巴掌。沒想就這兩巴掌,惹下大禍了,躺在草垛上的媳婦突然躍起來,一把撕住他。二拐子正驚訝媳婦哪來的力氣,臉上就美美挨了幾下,血滲出來。二拐子當然不明白,那是天下所有當娘的本能的反應,誰讓他敢打她的娃呢?他像是看到怪物似地瞪住媳婦,沒想連她也敢撕他。自個為她挨罵,舍不得飯吃省下來給她,她竟撕他!二拐子所有的火瞬間噴出來,一腳踹開媳婦,罵,你再不知好歹我把你扔出草園子。媳婦像是怕了,不敢了,冤冤地望他一眼,垂下了目光。緊跟著,媳婦看見了碗裏的吃食,比平日好得多,一看就不是舍飯,定是男人將自個的吃食省下給她。媳婦像是有點悔,為自個的愚蠢行為後悔,可後悔阻擋不了饑餓,甚也阻擋了不了饑餓。媳婦猛地撲過來,要搶碗,二拐子突然躲開,這當兒,二拐子目光裏就有了東西,那是讓饑餓壓在心裏很久的東西,那是男人在大喜或大怒時最容易產生的東西。

那更是男人麵對比自己弱小的女人時極能萌生的一種邪邪的東西。

那東西叫欲望,或叫占有或叫摧殘,總之,是跟邪惡有關。

那東西讓媳婦敞著的懷點燃,一點燃便不會熄滅。

這個午後的太陽有點毒辣,曬得人沒處躲。草園子四周的外鄉人提著破碗等溝裏人吃完,他們已三天沒聞著舍飯了,今兒個就是豁上命也要搶一口。忽地,他們聞見了一股飯香,那是怎樣一股飯香啊,早被饑荒洗劫得清淡寡味的空氣裏,忽地就多出一股味,一股奇特的,帶著糧食精華的,能把人的胃從胸腔子裏掏出來的味兒。那可是真正的五穀味兒呀,比舍飯的味兒要濃,要足,要香,要饞,從草園子深處蕩出來,撲兒撲兒的,直往人鼻子裏鑽。外鄉人唰地抬起鼻子,他們是說甚也不肯放過這味兒的,吃不到嘴,能嗔到這味兒,也能多活一天。於是,草園子四周,全都豎起了鼻子,味兒飄出來一點,外鄉人吸一點,再飄,再吸。草園子四周,空氣一點不拉地全都吸進了肚子。心裏,發出喜乍乍的聲音,真香,天呀,真香。腳步,尋了這味兒,一步步的,往草園子來。這時的草園子,就成了外鄉人的天堂,外鄉人的夢。黑壓壓的腳步挪過來,黑壓壓的頭全都探進香兒飄出的地方,天呀——

外鄉人打死也不敢相信,他們看到的,會是這樣一種景兒。

二拐子趴在媳婦身上,天災已讓他遠離女人快一年了,就是見了少奶奶燈芯,也生不出這份心情,沒想外鄉媳婦激起了他的欲望。我的親親喲……

我的奶,二拐子動著,嘴咬著奶頭,咬得外鄉媳婦使勁地喊。太陽映著二拐子寬寬的脊背,映著他瘦長的腿。每動一下他都發出一聲叫喚,那叫喚裏他把外鄉媳婦喚成芨芨,喚成燈芯……

外鄉媳婦手伸進碗裏,二拐子劇烈動作時,她拚命給自己嘴裏喂食。

二拐子抬起臉,悚然看到一草園的目光,那目光是發著恨的,燃著火的,是能把他燒死淹死藥死,的。二拐子於驚慌中剛穿好衣裳,就聽身後響出悶雷般的一聲,挨天殺的呀……

這聲音居然是母親仁順嫂的。

這個夜裏,一場大火燃起在草園子,若不是溝裏人趕來的快,百年老院就葬在火海中了。少奶奶燈芯清楚地聽到大火中響出一片淒叫,裏麵還隱隱夾雜著碎娃兒貓一般的哭喊。少奶奶燈芯本是讓人撲火裏去救外鄉媳婦的,無奈火勢太猛,隻好聽那叫聲一點點弱下去。

弱下去。

外鄉人縱火燒毀下河院的舉動徹底激怒了溝裏人,等大火滅完,溝裏人便提著家什撲向外鄉人,這次外鄉人沒得到任何憐憫,鬼哭狼嚎地逃向四野。憤怒的溝裏人完全沒了仁慈之心,趕天亮將他們全都轟趕到溝西空無人煙處。為防止他們卷土重來,溝裏人在離村子不遠處築起一道人牆,天天把守,不上半月,溝西白骨遍野,風卷著刺鼻的腥臭,彌漫在下河院上空。每至深夜,一溝的淒絕之聲陰森森冒出來,十分駭人。

少奶奶燈芯徹骨地沮喪,想不到傾盡全力還是沒能救下饑民。

二拐子大病一場,他讓東家莊地差點扒下皮來。

細想起來,南北二院的事端,還是跟二拐子惹出的這場禍有關。

這一茬外鄉人是餓死了,但跟著,又一茬外鄉人湧來。

這茬人是從廟上湧下來的。

而旦多一半不是涼州人,是南北二山或後山一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