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這茬人也想過要跟溝裏人爭舍飯,可無奈,跟溝裏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牽扯,況且,他們所以到廟上,心裏還是有佛的,爭或搶的事,做不出。惠雲師太更是費盡了心血幫他們度災荒。
大災初始,下河院對廟裏的供給還是有的,東家莊地特意交待過,再省也不能省廟裏那一口,草繩男人隔三間五的,馱了糧食和菜蔬去。惠雲師太更是將天災看得清楚,知道靠下河院的供給是度不過這大饑饉的,她帶著眾信徒,腳步跋涉在山裏,為災荒做準備。果然,災荒的形勢一年比一年嚴峻,廟裏的情況也一年比一年惡,慢慢,下河院力不能濟了,要救眾生隻能靠廟裏。惠雲師太為了不再給院裏添負擔,拖著年邁體弱的身體,穿山越溝,四處化緣。先後去過海藏寺、青雲寺、白塔寺,甚至最遠到了青海塔爾寺。所幸天下佛教為眾生,大災麵前,佛教眾弟子表現出超強的耐力和寬泛的仁慈之心,常有犛牛深夜裏馱著吃食抄南山近路趕來,天堂廟裏的眾信徒這才沒餓死。
但,景兒一天不如一天,惠雲師太老得不能走動了,妙雲法師又要照管廟裏的事。再說,沿途灑滿了饑民,運送糧食更是難上加難。
同樣深重的災難籠罩在廟裏。
大仁大慈的菩薩,也漸漸無力了。
眾信徒的心情浮躁起來。
這一天,猛就聽說下河院指揮著溝裏人,將外鄉人活活打死了。跑去一看,天呀,白瘮瘮的人骨,死了幾天還怒睜著不肯閉上的眼睛。那慘狀,真是比爹死娘嫁人還令人難受。眾信徒的心翻過了,怒了。就有人喊了一聲,找東家算賬去!
於是,兩百多人齊唰唰衝下河院撲來,還未到東門前,就有下人奔進去,衝上房喊,不好了呀,廟裏的人來了,黑壓壓的,嚇死人啊。
東家莊地正在教訓仁順嫂,罵她養子不教,讓二拐子做下這等喪天良的事。少奶奶燈芯也在外麵罵,狗改不了吃屎,遲早有一天,他會碰死在女人上。話音剛落,就看見東門口一雙雙怒眼。少奶奶燈芯眼一黑,知道犯下眾怒了。
要說,眾信徒是不敢砸開南北二院的,也沒那個道理。大災三年,東家莊地像一條忠實而又警覺的狗,目光和鼻子始終盯著南北二院,縱是那麼多的外鄉人湧來,這南北二院,也平平安安,一根草都沒讓動過。偏是這一天,就有人把心思動在了南北二院上。
眾信徒一開始是衝著二拐子來的,聞訊趕來阻擋的溝裏人一看信徒們怒不可遏,像是要替天討回公道,就把二拐子供了出去。信徒們也算講道理,既然事端由二拐子引起,就應該讓他站出來說話。這當兒,奶媽仁順嫂撲通一聲就給東家莊地跪下了。使不得呀,東家,我的爺,要讓把他支在前頭,這命,一準兒就給收不回來了……
奶媽仁順嫂真是急了,見東家莊地不言聲,哭著喊著,爬到了少奶奶燈芯跟前,少奶奶,你行行好吧,救他一命吧,你是個大善人,你出去說句話,求他們放過我家拐子吧。
那一刻,少奶奶燈芯心裏突然翻起一股浪。想想這些年二拐子在她身上犯下的孽,想想這些年坐立不安侵擾著自個的那個噩夢,想想不識好歹的女人芨芨,差點就一橫心,把人交出去。偏是,挺關鍵的時候,腦子裏突地就冒出那個墨黑的夜,坐花轎進下河院的那個夜。少奶奶燈芯恓惶了,猶豫了很久,俯下身,扶起奶媽仁順嫂。吐出一句話,我真想讓他死啊——
眾信徒一聽少奶奶燈芯不交二拐子,還說錯都在她一個人身上,要打要罰她任,一下,難住了。他們縱是有天大的氣,也絕絕不敢衝少奶奶燈芯撒。這溝裏要是沒有她,喲嘿嘿,想不成。
就在信徒們嚷嚷著要罷手的當兒,就有一個聲音喊出來,越過信徒們的頭顱,掉進了院裏。
南北二院還有糧食啊,滿滿的,下河院壞了良心,糧食捂壞也不讓人吃。
喊這聲音的是中醫李三慢。
奶媽仁順嫂驚了幾驚,隔過人牆就喊,天打五雷轟的,下河院救條狗都比你強。
但,奶媽仁順嫂說甚也晚了,不管用了。這年頭,一聽糧食兩個字,螞蟻都能跳起來,蒼蠅的眼睛都能睜得比人圓,甭說這些活生生的人了。立時,下河院的東門沸騰了,炸了,一股子洪水衝進來,不容任何力量阻擋,就嘩地衝南北二院卷去。奶媽仁順嫂再要往中醫李三慢那邊撲時,身子就牢牢踩在了眾人腳下。
東家莊地天呀一聲,往外撲,一個跟鬥絆倒在門檻上。少奶奶燈芯撲過去,抱住公公,就見公公眼仁子翻白,嘴呶著,卻說不出話。
少東家命旺不知啥時打西廂一顛一顛的走出來,看景兒似的,第一個跑到南院,指著院門笑。
糧食,糧食,他喊。
他後麵跟著同樣看景兒的是莊地的孫子馬駒。
此時正是正午,後院的婦女們正在做舍飯,舍飯清蕩蕩的光映在日頭下,鍋底裏映出鬼影兒似的一張張人臉。草繩男人正好不在,他跟木手子幾個去了後山,說是再從中醫劉鬆柏和半仙劉瞎子那兒想想辦法。
南院的紫紅色門哐地一聲,被撞開了。
撞開了。
誰也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包括少東家命旺在內的所有人,一刻間,全都嚇在了門外。
真正嚇啊。
就見讓陽光罩住的南院裏,霧騰騰的,似乎漫著一股水汽,彌著一層青煙,不,是雲,紫雲。紫雲誰見過啊,那是祥雲,有時,又是駭人的陰魂。總之,溝裏人是沒見過的,隻在半仙嘴裏聽過,說這紫雲會變,會因地氣、脈氣、還有人氣變。變來變去,它不是仙氣就是鬼氣,人是萬萬沾不得的。一沾,準死。
天呀,就聽誰個先喊了一聲,立時,南院門前亂做一團,少東家命旺和兒子馬駒差點讓逃命的腳步踩死,若不是草繩和三杏兒拚了命地撲到跟前護,沒準,這一天的下河院,就要連著發幾場喪。
慢,就在人們拔腿跑時,那籠罩在南北二院的紫雲嘩地沒了,真沒了。散得極快,也極幹淨,等少奶奶燈芯聞聲趕來時,院裏,白光光一片,除了院正中那口鼎還在冒著呼呼的青煙,院裏四處,寂靜得能讓人背過氣去。
一股殺氣騰地升起來,令人頭皮發麻。
下河院關了兩輩子的南北二院,就這樣被人蠻橫地撞開了,隨著那一聲響,這南北二院的秘密,便徹底暴露在了天日下。
少奶奶燈芯硬著性子,在南院門口立了片刻,又折身到北院,北院的景致跟南院不差一二,院裏除了森森寒光,望不見別的。
那些帶頭撞門的人,早已嚇得四肢發軟,有一個竟神模鬼樣的在院裏跳起大神來,口中還念念有詞,仿佛真在片刻間成了神,跑不多遠的眾信徒全都停下,因為他們聽見了少奶奶燈芯的話。
誰個敢跑,這院裏的冤魂,專追那些跑的!
難道,院裏真的有冤魂?
一個念頭嗖地跳到少奶奶燈芯腦子裏,莫不如……
要說,少奶奶燈芯對南北二院,也是存了不少疑惑的,自打嫁到院裏,她還一次也沒進過這兩座小院子,每次跟公公提起,總要挨上公公一聲罵,你提這做甚,那不是你一個女人家提的!
少奶奶燈芯決計要徹底解開南北二院的謎,也是這個正午突然做出的決定。俗話說人多勢眾,怕是鬼神都要怕三分,再者,越賤的人命越硬,這院,怕是真得讓他們去給衝一衝。這麼想著,主意有了,索性就讓他們去南北二院鬧騰,看他能鬧騰出個甚?
但真把話說出來,卻沒一個人敢進,全都縮著脖子,站後院裏發怔。仿佛,一踏入這南北二院,命就真沒了。
少奶奶燈芯尋思了一會兒,突然跟管舍飯的草繩說,今兒個你們把鍋抬到南院,就在南院放。
這一天,就在草繩幾個狠著心將舍飯端進南北二院時,南山廟裏突然傳來悲絕消息,惠雲師太圓寂了。
惠雲師太坐化升天的那一瞬,正是眾信徒撞開南院院門的時辰。那一聲響,算是讓她徹底解脫了。
阿彌陀佛!
六十八歲的惠雲師太端坐蓮花,將她一生的苦難還有下河院南北二院的秘密一同帶了去。其實除了東家莊地和死去的老管家和福,怕是整條溝裏,沒人知道她就是當年溫柔嫻淑的下河院二嬸林惠音。包括少奶奶燈芯,也是在事後若幹個日子才頓悟到這點。
土匪麻五拿長矛挑死老東家莊地兩個弟弟的晚上,二嬸林惠音和三嬸一道,被土匪麻五擄了去。當日晚上,她們被擄進北山通往沙漠的二道子溝裏,二道子溝陰森恐怖,險不可測,土匪麻五在那兒有臨時歇腳的據點。土匪麻五早就聞知下河院的二奶奶林惠音貌如天仙,賢惠端莊,垂涎她的美貌已非一日兩日,這下可好,一家夥擄來兩個,喜得麻五當下都不知咋個辦才是好。就有手下跑去跟林惠音提話兒,若要活命,乖乖跟著麻五,做壓寨夫人,若不然……哢嚓一聲,說話者做了個砍頭的手勢。二嬸林惠音尚處在極度驚嚇中,對來人說出的話沒做一點反應,倒是三嬸,當下便將麻五手下大罵一通。
二日,土匪麻五攜著兩房奶奶又往前走,這次他要去的地兒是平陽川,麻五在平陽川有座宅子,宅子裏還有他三房夫人。兩房就是擄來的。也合該老天幫忙,半道上突然起了大風,狂風卷著沙塵,打得眾人睜不開眼。穿過黃花崗時,沙塵彌漫了整個天空,路被嚴嚴實實遮擋了。黃花崗是有名的黑風灘,也是馬幫和駝幫最怕的地兒,這兒不但天象險惡,大風一起,飛沙走石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兒,更有各路土匪神出鬼沒,崗上也常常發生黑吃黑的事兒。
土匪麻五合該不走運,做了土匪幾十年,還從沒遇上過敢跟他下黑手的對頭。孰知狂風惡沙中,崗上突然冒出一股土匪,也不問青紅皂白,就衝麻五下手。麻五當下斃命,連同他手下一個不留地葬到了黑風灘。廝殺聲響起時,二嬸林惠音知道沒命了,便奮力掙開手上的繩索,撕去嘴裏的棉套,剛要撲過去解三嬸的繩子,風沙中就見一把刀朝她劈來。當下,二嬸林惠音雙眼一閉,等死。孰知刀在眼前唰地停下,就聽有一個聲音穿過沙塵,朝自個響來,我不忍殺你,你逃命去吧,但要記住,這輩子,千萬不可再回菜子溝,不能讓東家莊仁禮看見你!
隱隱中就覺這聲兒有點熟悉,等睜開眼,果真就是平陽川的刀客、人稱華一刀的華老五。此人隻要收了人的銀子,必是一刀取其仇家性命,絕無二刀之說。二嬸娘家跟華家有點交情,加上在下河院也曾見他出入,算是相識。當下,二嬸林惠音便對下河院突遭的這場血光之災心中明了。可恨的莊仁禮,先是借土匪麻五除去兩個弟弟,然後又讓華一刀殺人滅口,他做得真是狠毒啊——一路的猜測一旦得到證實,二嬸林惠音頓時萬念俱灰,對下河院,對莊家,包括對小他三歲的侄兒莊地,心中頓無半點眷戀,甚至連恨也不再有,伸過脖子說,你了結掉我吧,甭讓我帶著這深重的仇恨苟活在世上。華一刀刀起刀落,接著丟下一句話,你可以留,她不能留!說完,風一樣掠走了。
這場災難,就因了三嬸一句話。有天老三打油坊回來,許是累了,偏巧又身子不舒服,就當著老二一家說了句怨氣話,這麼沒明沒夜的,為了甚,掙的家業將來都還不是老大家莊地的,我們圖個甚?
老二剛要張口斥責,就聽三嬸說,咋,你是嫌我們留不下後還是嫌掙的家業太大了,沒準你還想分家不成?
本是一句玩話,偏是讓老東家莊仁禮聽了去,自此,下河院原有的平靜不再,等林惠音帶頭阻止老東家莊仁禮娶偏房,老二老三合著勁阻止納妾的事在下河院發生,仇恨,就在老東家莊仁禮心裏越種越深。他終是沒阻止住心頭的罪孽,幹下這天理不容的事!
等沙塵徹底褪去,黃花崗再次出現太陽的光澤時,已是三天以後,二嬸林惠音三天裏跌跌撞撞,不知道是逃命還是尋死,一雙腳完全是下意識的亂走。她真想就這麼走死,徑直走進地獄,走進已經死去的男人懷裏。可她偏是死不了。家沒了,男人沒了,就連一同落難的妹妹三嬸也沒了,她還有甚活頭?想著,一頭栽進枯井裏,再也不想在這血淋淋的人世上多活一秒鍾。
二嬸林惠音是讓一個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打枯井裏救出她時,她已不知曉日子過去了幾日,或是幾十年。反正,她又從陰間回到了陽間,回到了這個再也不留戀的荒唐世界。
枯井裏留下了一條小生命。
二嬸林惠音自個都不知曉,她竟有了身孕。天呀,她竟有了身孕!
要是遠在百裏之外的老東家莊仁禮聽見這個信,沒準就得一頭撞死在黑柱上。他還咋活,白白地害去一個後人,他還咋個活?黑柱是甚,八又是甚?八是數字中最最吉利的呀,黑色又是所有顏色中最最能鎮得住鬼神的。當初莊家祖先立這八根黑柱,可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喲。
誰知道,誰能想得到!
等想得到時,遲了,老東家莊仁禮隻能在南北二院悄悄供起兩個弟弟的靈位,逢初一十五,燒香磕頭,祈求寬恕。
罪孽一旦植下,又有誰能寬恕得了?下河院南北二院湧進搶舍飯的饑民時,東家莊地一頭撞在了黑柱上。
他沒能替爹守好二位叔叔的靈位啊……
災荒還在持續,下河院真的沒一顆糧食了,就連大病初愈的東家莊地,也斷了鍋。
萬般無奈中,燈芯跟草繩男人去了趟油坊,油坊早已關閉,包括馬巴豬在內的巴佬們年前就打發回家,自個活命去了。油坊尚有不少油渣,豐收年間用來喂牛喂豬的東西這時派上了關鍵用場,一溝人能否活命全指望它了。
少奶奶燈芯指揮著將油渣一一粉碎,按溝裏人頭每人每天半碗分下去。院裏上下,也都靠油渣度日。少奶奶燈芯又去了趟後山娘家,從半仙手裏硬是纏了五升麩皮,還有二升麵,讓公公和馬駒吃。東家莊地卻不顧一家老小反對,天天坐太陽下嚼油渣。這時他才明白,當初媳婦做主賣掉牲口的舉動多麼富有遠見。對媳婦在大災麵前表現出的仁義和寬懷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主動舍棄麩皮啃食油淹算是對媳婦無聲的支持。孫子馬駒一拿到油渣就表現出驚人的好食,扔開命一般金貴的饃,搶著跟下人爭奪。
下河院孫子馬駒大口吞吃油渣的舉動著實令全院人驚訝,放著饃不吃卻吃這比毒藥還難咽的油渣,真是令人費解。少奶奶燈芯望著三年裏身子躥出老高的兒子,無不悲哀地歎息,興許天生就是吃油渣的命。
院裏大小牲口全都殺盡,惟一的棗紅走馬數次猶豫中僥幸活到現在,此時它的口糧已成問題。這個秋日的後晌,少奶奶燈芯到溝裏走了一趟,狼一樣發著幽幽藍光的大小眼睛再次戳痛她的心,回來便斷然做出一個決定院裏的屠夫一聽要宰棗紅走馬,嚇得連油渣也拿不住,眼睛裏透出的光簡直比殺親爹娘老子還恐怖。少奶奶燈芯無奈地歎口氣,讓草繩男人去溝裏問問,看誰做得了這營生。沒想餓紅雙眼的溝裏人一聽要宰下河院至高無上的走馬,全都哆嗦著逃開了,寧可餓死也不吃這一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