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穀叫拿筆硯過來,寫好請客票,發去不多一刻,客人陸續到來。發過局票,秋穀叫起手巾,其時台麵已經擺好,大家入座。其中恰有一位客人,是秋穀最敬重的朋友,雙姓東方,單名一個瑤字,又號小鬆。生得儀容俊雅,眉目風流,素有璧人之目,同秋穀意氣相投,時常會麵的。當下到了席中,一眼先看見了許寶琴,山花寶髻,石竹羅衣,神彩驚鴻,珮環回雪,不覺呆了一呆;又見秋穀與他非常親熱,眉語目成,又如飛燕依人,夭桃初放,便大笑道:\"秋穀說蘇州地方並無相好,這位貴相知難道是天外飛來的不成?快快實說:是幾時做起,為何瞞著我們,是何道理?\"秋穀尚未開口,寶琴早已兩頰通紅,扭轉身子,恰好與小鬆打個照麵,更加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口中咕嚕道:\"耐篤總是實梗瞎三話四,阿要無淘成,倪是要板麵孔格。\"秋穀聽了好笑,便道:\"這位方大少,天生的不老成,沒有好話說的,你隻當他放屁就是了。\"又向小鬆道:\"我向來作事從未瞞你,此處我實是今日第一回來,在餘香閣點戲之後,釘梢回來的。你不信,隻顧問房間裏人便了。\"那房間裏娘姨阿彩、大姐阿仙,一齊說道:\"方大少,勿要勿相信,軋實章大少是今朝做起格勒,倪阿肯騙耐嗄。\"小鬆聽了,方才相信,想了一想,又搖搖頭道:\"我隻不信。既然是今天做起,為甚你們先生的神氣,倒像與章大少是老相好一樣,是何道理?\"小鬆說到此際,早被秋穀捏了一把,使個眼色,小鬆方才住口。秋穀悄悄埋怨他道:\"你取笑也要看地方起的。我今天初次在此請客,你便如此胡言亂語,倘被他真個板起麵孔來,你我豈不大家沒趣?\"小鬆笑道:\"你不要來嚇我,我是不怕的,你隻好好的叫他轉個局,我便不開口了,你肯不肯?\"秋穀不覺大笑道:\"原來你說了半天,是要割我的靴腰,何不早說,恰要繞著彎兒說呢?\"便叫寶琴轉過去坐在小鬆旁邊。寶琴抬起頭來,著實釘了秋穀一眼,也不言語。秋穀又催一遍,寶琴方才對著小鬆說道:\"方大少,對勿住,倪間搭格規矩:一幫裏客人勿做兩個格。阿好謝謝耐,勿要扳倪格差頭。倪情願吃子一杯罰酒末哉。\"說罷,便叫阿仙取出一隻雞缸杯來,斟了一杯熱酒,立起身來,將杯照著小鬆,竟自吃幹了。\"小鬆倒也無可再言。停了一會,忽然笑道:\"可惡可惡,我在堂子裏頭頑兒,總弄你這促掐鬼不過,你總要占個上風,究竟我同你是一樣的人,難道我短了什麼不成?\"說著,又問寶琴道:\"你看我們兩人,倒底誰的風頭好些?\"寶琴聽小鬆說得好笑,不免麵紅一笑,暗中又飛了秋穀一眼,早被對坐的客人名叫孔伯虛的看見,便笑道:\"據我看來,秋翁與小翁二人正是工力愁敵,可算得瑜亮並生,一時無兩。隻是寶琴的意思有些看不上小翁,或是小翁的內才短些,比不上秋翁的精力,那我們外人就無從曉得了。\"說得合席大笑起來。恰好各人的局陸續到了,彼此打斷了話頭。
酒過數巡,小鬆鼓起興來,便要擺五十杯的莊。秋穀微笑道:\"你這種的酒量也敢擺莊?待我來打坍你的。\"於是攘臂而起,正與小鬆旗鼓相當。旁坐一個姓吳的勸道:\"五十杯太多,留幾杯等別人來打,你打了二十杯罷!\"秋穀依了,便與小鬆五魁三元的叫了一陣。二十杯莊打完,秋穀自己也輸了十五六杯,秋穀慢慢的喝了十杯,還有五杯,便折在一個大玻璃缸裏,回過身來遞與阿彩,叫他代飲。阿彩剛剛接過,早被寶琴劈手奪來,一口氣咕嘟嘟的竟喝了一個幹淨,麵上早紅暈起來,放下杯子,那兩隻秋波水汪汪的更加了幾分風韻。小鬆隻顧與別人搳拳,竟不理會。秋穀卻是留心的,見他杏眼微餳,桃腮帶澀,心上覺得好生憐惜,隻是說不出來,便低低的合他說道:\"你何苦這樣拚命的喝酒,喝醉了便怎樣呢?\"寶琴微笑不答,秋穀更是魂銷。兩人相視了好一會,小鬆的莊早已打完。小鬆除代酒外,自家也喝了三十餘杯,覺得有些沉醉,從腰間掏出一個表來一看,早已指到十二點三刻了,便道:\"時候不早了,我們散罷!好等你們兩人細細的談心。\"上過幹稀飯,各人都掏出兩塊洋錢放在桌上。秋穀也取出下腳四元,添菜兩元,一齊放在台上。相幫進來收拾台麵,把洋錢數了一數,七個客人共是十四塊,一總二十塊洋錢,便高叫一聲:\"多謝各位大少。\"拿了洋錢出房去了。
看官且慢,你道此是什麼規矩?原來姑蘇書寓規條,大凡請客,須每位客人出台麵洋兩元,謂之\"丟台麵。\"朋友請吃花酒,若非素日知己,不肯到場。因非但賠貼局錢,又要現丟台麵,絕非上海請吃花酒,客人到了就算賞光的風俗。再加上海碰和一概二十元,蘇州卻無論長三幺二均是八元。以前上海青樓風俗,凡生客進門,倌人必唱京調或小曲一支,名為\"堂唱\",恰須現錢開銷。現在上海此例已除,姑蘇卻至今未改,這是蘇、滬不同之處,在下預先-一申明,免得要受看官的指摘。
隻說客人散後,隻有秋穀未曾回去,就在那裏借了一夜幹鋪。名說幹鋪,隻怕明幹暗濕也未可知,不在話下。
秋穀睡至晌午,方才起來,洗漱已畢,待要回棧,寶琴叫相幫到正元館端了一碗一錢六分生炒雞絲麵來,讓秋穀吃了;又親自替秋穀梳了一條辮子,方才放他下樓,又叮囑他晚上要來。秋穀-一答應了,自回棧去,仍就睡了。約至三下鍾,方睡醒起來,隨意吃些東西。正待出去,隻見許寶琴家的阿仙笑嘻嘻的走進來,道:\"章大少,阿是剛剛起來勒?倪先生到書場浪去哉,請耐去點戲。\"秋穀也無可不可的,同了阿仙走到餘香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