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死心了,她是她的命,父母再操心也是閑的,誰讓她當初不聽話呢。”謝紫真長歎一聲,拿紙巾抹掉眼角不聽話的淚,硬撐著笑了一下。孟東燃怕她舊話重提,每次談到常曉麗,謝紫真總會把當年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翻出來曬上一遍,語氣中夾雜著太多的遺憾。這事本來是一直瞞著葉小棠的,就是因為謝紫真念叨,讓葉小棠聽出破綻,回家一陣窮追猛打,逼孟東燃說了實話。謝紫真對葉小棠沒好感,不是說葉小棠哪點做得不好,關鍵是謝紫真看著孟東燃對葉小棠好,心裏著實別扭。現在葉小棠不來了,謝紫真就像獲得某種勝利,對孟東燃的親切勁兒越發足。常曉麗看不慣,有次竟當著孟東燃麵罵母親:“我見過賤的,沒見過你這麼賤的。舍不得是不,舍不得你就跟他去!”
這話說得謝紫真醫院睡了半個月,可憐天下父母心。
兩人寒暄幾句,書房門一響,出來的是常國安。
常國安一米八的個頭,非常魁梧,讓人常常有種錯覺,他從部隊上來。其實沒,常國安最早當過民辦教師,是從民辦教師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的。不過他的臉色卻很老,看上去怎麼也到了退休的年齡。這裏麵有秘密:常國安先後改過三次年齡。一次是在出任三江縣委副書記時,改了三歲。後來覺得不過癮,叫來老家派出所所長,道:“你能不能一次把它弄徹底點,我不就是想為革命工作多奉獻幾年麼?”那次派出所動了大手筆,給他又減掉了三歲。原以為歲數降到這份上就不能再降了,誰知他由市委到人大時,遇到了年齡限製,常國安不死心,愣是把三江縣公安局長叫來:“你看我有那麼老嗎,你回去算算,必須保證我幹滿一屆。”如果換上別人,這種事是做不得的,就算你改了,別人也不信,組織還會把你再改回去。常國安不一樣,他是桐江四大班子中資格最老根基最深的一位,咳嗽一聲桐江都要抖一抖。誰都知道他的年齡有假,誰也不揭穿,隻要拿來一張合法證明,就能讓他繼續年富力強。結果這一次,常國安又降掉了幾歲,這樣下來,他的年齡就跟孟東燃差不了多少了。桐江房價猛漲時,有人給常國安寫了一封信,說常主任啊,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房價跟你的年齡一樣,往下栽三個跟鬥吧。常國安並不生氣,拿著那封信,嗬嗬笑著說:“房價又不姓常,我讓它降它就降啊,格老子的,讓我栽跟鬥,黨和人民不答應的。”
“老領導好,字又大有長進了吧。”孟東燃趕忙起身,笑容可掬地迎過去。
“東燃啊,你來得正好,剛寫了幅嶽飛的滿江紅,你來評點一下。”
孟東燃跟著常國安往書房去,謝紫真老大不情願地呶了下嘴,她跟孟東燃話還沒沒說夠呢,老頭子總這樣,每次都不讓她說個痛快。
進了書房,常國安習慣性地將門帶上,指著桌上攤開的一幅墨跡未幹的字說:“評價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糟蹋紙?”孟東燃走過去,裝作很投入地欣賞了半天,感歎道:“遒勁有力,好,日見功夫,不愧是老領導,筆法就是不一樣,我看蓋過雲山真人的字了。”雲山真人是桐江名氣最大的一位書法家,跟常國安交情不錯。
“假,一聽就是在奉承。”常國安走過來,盯著自己的墨跡看了半天。其實他的字離雲山真人的還遠,無論筆法還是神韻,都欠許多,不過孟東燃能這樣標榜,他心裏還是熱乎乎的。幹什麼事都需要別人的承認,真也罷虛也好,肯定總是比否定讓人快樂。
孟東燃並不懂書法,在他眼裏,越看不懂的字就覺越好。這些年,隨著官位的提升,給他送畫送字的人越來越多,雲山真人的字別人求不到,他辦公室卻像垃圾一樣堆著許多。當副秘書長時雲山真人的弟子桐江畫院院長毛生書還畢恭畢敬請他寫書評,孟東燃推辭不了,隻好讓文化局一位同誌寫了,自己落個名送給毛生書,沒想《桐江日報》第二天就全文發了出來,搞得他很尷尬。緊跟著他又被桐江畫院聘為名譽院長,他知道別人是拿他當虎皮,目的是為了跟政府多要幾個錢,但也不拒絕。虛的東西越多,證明你越被重視。有人一個實職不過癮,非要往身上再攬若幹虛職,虛虛實實,你就搞不清他到底是什麼官了,隻覺得他是個人物,不能小瞧,其實類似心理,每個官員都有。就說常國安吧,練字並非出自愛好,之所以練,一則是打發過剩精力,二來也是為將來退下來找退路,主席台上不能坐了,至少還有個活動圈子,不至於一離開位子就被打進地獄。前政協主席就是因為退下來啥也不會做,悶家裏不久就悶出一身病,還沒一年就一命嗚呼了。
談完字,常國安讓孟東燃坐。孟東燃就知道,常國安帶他到書房,並非讓他看字,而是有正事談。領導的書房就跟領導的辦公室一樣,永遠是產生秘密或瓦解秘密的地方,能在這兩個地方自由出入的人,就離領導不遠了。
“柳桐公路定下來了?”常國安問。
孟東燃點點頭,道:“差不多了吧,昨天我跟省裏聯係過,項目已經過了,就差省裏的配套資金。”
“想好沒,讓誰幹?”常國安總是這般單刀直入,從不繞彎子。
孟東燃搖頭。柳桐公路跟別的項目不一樣,這是國家重點扶持項目,條條框框特別多,不是想讓誰幹就能讓誰幹的,到時候還不知要走多少程序,要經過多少輪搏殺才能決出那一個。可常國安這麼問,分明是心裏已有了人,孟東燃感覺今天沒來好,要是常國安直接把人選敲定給他,那可就被動死了。
還好,常國安沒學往常那樣不假思索就把物色好的人道出來,今天他嘴上安了把門的,看來,他也深知這一項目的複雜性,隻道:“這項目怕要爭得頭破血流,東燃,你這個發改委主任,這次可要經受一番大考驗了。”
孟東燃發自內心地道:“我現在是想爭取項目又怕爭取項目,老領導,這個發改委主任,不好幹啊。”
“這麼快就怕了,想打退堂鼓?”常國安盯著孟東燃看了會,從他臉上看不到怕,不過憂慮卻是顯顯的,朗聲一笑道:“才幹多長時間就出現這種皺巴臉,這可不是你‘孟合金’的性格。”
一句話說得孟東燃無言,要說這“孟合金”,是有典故的。
當年孟東燃在三江縣做常務副縣長,為了舊城區改造,開罪了不少人。當時的縣委副書記暗中操縱一股力量,對孟東燃施加壓力,借棚戶區改造,鼓動一幫拆遷戶上訪鬧事,孟東燃做了許多工作,都不頂用。就在國慶節時,三江有名的上訪專業戶何成剛帶著五十多號人到省政府門前靜座,打著橫幅,上麵寫著非常過激的話。孟東燃連夜趕到省城領人,何成剛揚言敢讓他回去,他就在孟東燃辦公室自焚。那次是把孟東燃逼到了絕境,省裏有明文規定,哪個縣如果發生群體上訪事件,哪個縣當年的社會綜治及信訪工作考核就不能過關,輕者做檢討,重者縣裏一把手和分管領導要丟官。丟官孟東燃倒不怕,他是怕此事連累到當時的縣長於慶河,那可是個好人啊,一心撲在工作上,為三江的發展最後獻出了生命。孟東燃當時是豁出去了,他讓公安局跟去的一位副局長還有刑偵大隊長強行將何成剛扭進車子,一路上他在想,怎麼才能製服這個人呢,此人要是擺不平,他在三江的工作就甭想順順當當幹下去。等回到三江,他的辦法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