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廟宇(1 / 2)

我的書架上有一部明代文學家張岱的《夜航船》。這是一部許多學人查訪終身而不得的書,新近根據寧波天一閣所藏抄本印出。書很厚,書脊顯豁,插在書架上十分醒目。文學界的朋友來寒舍時,常常誤認為是一部新出的長篇小說。這部明代小百科的書名確實太有意思了,連我自己巡睃書架時也常常會讓目光在那裏頓一頓,耳邊響起欸乃的櫓聲。

夜航船,曆來是中國南方水鄉苦途長旅的象征。我的家鄉山嶺叢集,十分閉塞,卻有一條河流悄然穿入。每天深夜,總能聽到篤篤篤的聲音從河畔傳來,這是夜航船來了,船夫看到岸邊屋舍,就用木棍敲著船幫,召喚著準備遠行的客人。山民們夜夜聽到這個聲音,習以為常,但終於,也許是身邊的日子實在混不下去了,也許是憨拙的頭腦中突然卷起了幻想的波瀾,這篤篤篤的聲音產生了莫大的誘惑。不知是哪一天,他們吃過一頓稍稍豐盛的晚餐,早早地收拾好簡薄的行囊,與妻兒們一起坐在閃爍的油燈下等候這篤篤聲。

當敲擊船幫的聲音終於響起時,年幼的兒子們早已歪歪扭扭地睡熟,山民粗粗糙糙地挨個兒摸了一下他們的頭,隨即用拳頭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出屋外。蓬頭散發的妻子提著包袱跟在後麵,沒有一句話。

外出的山民很少有回來的。有的妻子,實在無以為生了,就在丈夫上船的河灘上,抱著兒子投了水。這種事一般發生在黑夜,慘淡的月光照了一下河中的漣漪,很快什麼也沒有了。過不了多久,夜航船又來了,依然是篤篤篤、篤篤篤,慢慢駛過。

偶爾也有些叫人羨慕的信息傳來。鄉間竟出現了遠途而來的老郵差,手中拿著一封夾著彙票的信。於是,這家人家的木門檻在幾天內就會跨進無數雙泥腳。夜間,夜航船的敲擊聲更其響亮了,許多山民開始失眠。

幾張彙票使得鄉間有了私塾。一些幸運的孩子開始跟著一位外鄉來的冬烘先生大聲念書。進私塾的孩子有時也會被篤篤聲驚醒,翻了一個身,側耳靜聽。這聲音,與山腰破廟裏的木魚聲太像了,那是祖母們向往的聲音。

一個坐夜航船到上海去謀生的人突然成了暴發戶。他回鄉重修宅院,為了防範匪盜,在宅院四周挖了河,築一座小橋開通門戶。宅院東側的河邊,專修一個船碼頭,夜航船每晚要在那裏停靠,他們家的人員貨物往來多得很。夜航船專為他們辟了一個精雅小艙,經常有人從平展展的青石階梯上下來,幾個傭人挑著足夠半月之用的食物上船。有時,傭人手上還會提著一捆書,這在鄉間是稀罕之物。山民們傻想著小艙內酒足飯飽、展卷臥讀的神仙日子。

船老大也漸漸氣派起來。我家鄰村就有一個開夜航船的船老大,早已成為全村豔羨的角色。過去,坐他船的大多是私鹽販子,因此航船經常要在沿途受到緝查。緝查到了,私鹽販子總被捆綁起來,去承受一種叫做“趲杠”的酷刑。這種酷刑常常使私鹽販子一命嗚呼。船老大也會被看成是同夥,雖不做“趲杠”,卻要吊打。現在,緝查人員攔住夜航船,見到的常常是神態高傲的殷富文士,隻好點頭哈腰連忙放行。船老大也就以利言相譏,出一口積壓多年的鳥氣。

每次船老大回村,總是背著那支大櫓。航船的櫓背走了,別人也就無法偷走那條船。這支櫓,就像現今小汽車上的鑰匙。船老大再勞累,背櫓進村時總把腰挺得直直的,擺足了一副凱旋的架勢。放下櫓,草草洗過臉,就開始喝酒。燈光亮堂,並不關門,讓亮光照徹全村。從別的碼頭順帶捎來的下酒菜,每每引得鄉人垂涎欲滴。連灌數盅後他開始講話,內容不離這次航行的船客,談他們的風雅和富有。

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篤篤聲驚醒的孩子中的一個。如果是夏夜,我會起身,攀著窗沿去看河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卻總是在走,聽大人說,明天傍晚就可走到縣城。縣城準是大地方,河更寬了,船更多了,一條條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沒有泥淖和雜藻,再也沒有土岸和殘埠,直直地通向天際。

第二天醒來,急急趕到船老大家,去撫摩那支大櫓。大櫓上過桐油,天天被水衝洗,非常幹淨。當時私塾已變成小學,學校的老師都是坐著航船來的,學生讀完書也要坐著航船出去。整個學校,就像一個船碼頭。

櫓聲欸乃,日日夜夜,山村流動起來了。

夜航船,山村孩子心中的船,破殘的農村求援的船,青年冒險家下賭注的船,文化細流浚通的船。

船頭畫著兩隻大大的虎眼,犁破狹小的河道,濺起潑刺刺的水聲。

這下可以回過頭來說說張岱的《夜航船》了。

這位大學者顯然是夜航船中的常客。他如此博學多才,不可能長踞一隅。在明代,他廣泛的遊曆和交往,不能不經常依靠夜航船。次數一多,他開始對夜航船中的小世界品味起來。

船客都是萍水相逢,無法作切己的深談。可是船中的時日緩慢又無聊,隻能以閑談消遣。當時遠非信息社會,沒有多少轟動一時的新聞可以隨意評說,談來談去,以曆史文化知識最為相宜。中國曆史漫長,文物典章繁複,談資甚多。稍稍有點文化的人,正可借此比賽和炫示學問。一來二去,獲得一點暫時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