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連這驢子也已嗅出了前麵黑暗中,有什麼凶惡不祥的警兆?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莫說惡鬼會吃人,人也會吃人的。
郭大路人地生疏,就算真的被人吃了,連訴冤的地方都沒有,連屍骨都找不著。
若是換了別人,應付這種情況,最好的法子就是趕快回頭走,找個地方喝兩杯熱酒,再找張舒服的床,先睡一覺再說。
隻可惜郭大路偏偏也有點騾子脾氣,你若想要他往後退,他就偏要往前走。
就算前麵真是龍潭虎穴,他也要闖一闖的。
“你既不肯走,我也有腿,我難道不能自己走?”
他索性跳下車,邁開了大步。
“龍王廟是不是真的就在前麵呢?”
他還不知道,也看不見屋影。
前麵空蕩蕩的,什麼都看不見,無論誰約會,都不會約在這種鬼地方的。
除非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
郭大路挺著胸,冷笑著,身後忽然響起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好像是有人在長嘶。
他回過頭,才發現那隻不過是驢子在叫--這頭驢子也像是見了鬼似的,不知何時已掉轉頭,飛也似的向來路奔了回去。
郭大路冷笑著,喃喃道:“我不是驢子,你嚇得了它,卻嚇不到我。”
他回過頭,還是嚇了一跳。
前麵的黑暗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盞燈籠,一條人影。
燈籠居然是綠的,慘碧色的燈光,照在這個人的身上、腳上,卻照不到他的臉。
他頭上戴著頂又寬又大的鬥笠,戴得很低,幾乎將整張臉都蓋住了。
但郭大路卻已看出他絕不是那麻子。
因為這人隻有一條腿--他左腿已齊膝而斷,裝著個木腳。
可是他來的時候,居然還是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遠遠地站在那裏,一隻手提著燈籠,另一隻手上,提著根黑黝黝的棍子,也不知是木頭削成的,還是鐵打的。
他雖然隻有一隻腳,但站在那裏,卻是氣度沉凝,穩如泰山。
三更半夜時,四野無人處,突然看到這麼樣一個人出現在麵前,無論誰都難免要吃一驚。
但郭大路非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而且還微笑著向這人點了點頭。
隻要別人還沒有傷害到他,他無論對什麼人都總是很友善。
這獨腳人居然也向他點了點頭。
郭大路道:“我姓郭,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獨腳人冷冷道:“我並未請教尊姓大名。”
郭大路笑道:“但我們能在這種地方碰到,總算是有緣。”
獨腳人道:“你怎知我是碰巧遇見你的?”
郭大路道:“你難道不是?”
獨腳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難道你本就是特地來找我的?”
獨腳人道:“是。”
郭大路道:“找我幹什麼?”
獨腳人道:“要你回去。”
郭大路道:“回去?回到哪裏去?”
獨腳人道:“從哪裏來,就回到哪裏去。”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是不是想不讓我到龍王廟去?”
獨腳人道:“是。”
郭大路道:“為什麼?”
獨腳人道:“那是個不祥的地方,去的人必然有禍事。”
郭大路笑了,道:“多謝指教,隻不過,我們素不相識,你又何必對我如此關心?”
獨腳人道:“你一定要去?”
郭大路道:“是。”
獨腳人道:“好,先擊倒我,再從我的身上跨過去吧。”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原來你是特地來找我打架的。”
獨腳人再也不說什麼,突然一揮手,手裏的燈籠就冉冉地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剛好插在道旁的一根柳枝上。
郭大路失聲道:“好手法,就憑這一手,我就未必打得過你。”
獨腳人道:“你現在還來得及回去。”
郭大路又笑了,道:“就因為我未必打得過你,所以才要打,若是我有必勝把握,打起來還有什麼勁?”
獨腳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有種,我從不殺有種的人,最多隻砍斷他兩條腿。”
郭大路笑道:“我最多隻砍斷你一條腿,因為你隻有一條腿。”
他本不是個尖酸刻薄的人,本不願說這種尖酸刻薄的話。
但現在他已發現,那麻子、駝子,和這獨腳人,都是早已串通好了的,而且已設下了圈套在等著他來上當。
現在他已快掉了下去,卻連這是個什麼樣的圈套都不知道。
這一戰敵暗我明,敵眾我寡,打得未免有失公平。
郭大路的機會實在不多,就算故意說幾句尖酸刻薄的話來激怒對方,也是值得原諒的。
至少他自己已原諒了自己。
獨腳人果然已動了火氣,厲喝一聲,手裏的短杖帶著勁風,向郭大路橫掃了過來。
短杖最多才三四尺長,他距離郭大路,至少還有兩三丈。
可是他的手一揮,短杖就已到了郭大路麵前。
這一杖來得好快。
郭大路手無寸鐵,根本就沒法子招架抵擋,隻有閃避。
但這獨腳人招式連綿,一招比一招急,一招比一招快,郭大路雖然看不出他杖法的路數,但也知道這套杖法必定大有來曆。
江湖高手中,用短杖的一向隻有兩種人:一種是乞丐,一種是和尚。
乞丐大多屬於丐幫,也就是俗稱的窮家幫,他們用的短杖,通常叫作打狗棒,這名字據說是昔日一位姓查的幫主起的,但真的來源究竟出自何處,誰也沒有認真去考據過。
所以他們用的杖法,就叫作“打狗棒法”,精巧變化,詭異繁複,真正能夠將這套棒法學會的人,一向不多。
這獨腳人用的招式,卻是剛烈威猛,銳不可當,其間的變化倒並沒有什麼精妙之處。
郭大路在江湖中雖然嫩得很,打狗棒法總是聽人說過的。
他也已看出這獨腳人用的絕不是打狗棒法,就不會是丐幫的人。
郭大路眼珠子一轉,忽然笑道:“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瞞不過我的。”
獨腳人的短杖突然慢了下來,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已有些僵硬。
他聽了這句話,為什麼會如此吃驚?
難道他本身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生怕被人看破了行藏?
獨腳人的出手一慢,郭大路就快起來了。
他雙拳如風,已搶攻入獨腳人的空門中,獨腳人的杖法就更施展不開。
高手相爭,有時正如名家對弈一樣,隻要有一著之錯,就可能滿盤皆輸。
突然間,郭大路連攻三拳,擊向獨腳人的胸腹,但等到獨腳人用招封架時,他招式突又改變,一揚手,打落了獨腳人頭上的鬥笠。
他若想打到獨腳人的頭,當然辦不到。
但這鬥笠又寬又大,何況,任何人打架時,都隻會想著保護自己的頭,又有誰對頭上的鬥笠放在心上。
鬥笠一落下,就露出獨腳人一張慘白的臉,和一個光禿禿的頭顱,頭頂上還有九顆受戒的香疤。
郭大路淩空一個跟鬥,倒退出七尺,大聲道:“我猜得不錯,你果然是個和尚。”
獨腳人臉色變得更慘,突然跺了跺腳,短杖脫手飛出,打落了柳枝上的燈籠。
四下立刻又恢複一片黑暗。
獨腳人的人影一閃,已消失在黑暗中。
郭大路反而有點奇怪了:“做和尚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就算被人看出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他為什麼偏偏要如此驚慌,甚至比被人認出他是個被通緝的逃犯還緊張?”
郭大路實在想不通。
但現在他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哪裏還有工夫去想別人的事。
前麵既然已沒有人擋路,他就繼續往前走。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前麵有地方,奇跡般亮起了一片燈光。
燈光明亮,照出了一棟小小的廟宇。
龍王廟終於到了。
龍王廟雖然到了,但卻是誰在廟裏點起燈來的呢?
他為什麼要忽然在廟裏點起這麼多盞燈?
駝背老人、獨腳和尚,再加上那麻子,這三個人不但做的事詭秘離奇,來曆也神秘難測。
看他們的武功行徑,當然一定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但卻偏偏沒有人聽說過他們,他們本身也好像根本就沒有名姓。
廟裏竟燃著七盞燈,但卻沒有一個人。
這人既然點起了燈,既然要郭大路找到這裏來,他自己為什麼又走了呢?
郭大路東張張,西望望,就好像是個遊客似的,輕鬆極了。
其實他心裏又何嚐不緊張?
那麻子這麼樣做,當然不會是跟他鬧著玩。
誰也不會費這麼多心機,花這麼大本錢,專跟一個人開玩笑。
現在郭大路隻等著他暴露出自己的身份,說出自己的目的來。
那一刻必定很凶險,很可怕。
說不定那就是決定郭大路生存死亡的一刹那間。
等待本就是件很痛苦的事,何況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麼。
郭大路剛歎了口氣,神案上的一盞燈突然滅了。
這裏並沒有風,一盞燃得正好的燈,怎麼會無緣無故熄滅?
郭大路皺了皺眉,走過去仔細看了半天,才發現這盞燈突然熄滅,隻不過是因為燈裏的油已枯了。
燈雖是自己熄的,但神案下卻好像有樣東西在不停地動,不停地抖。
郭大路立刻後退三步,沉聲道:“什麼人?”
沒有回應,但神案下的那樣東西,卻抖得更厲害。抖得覆案的神幔都起了一陣陣波紋。
郭大路突然衝過去,一把掀起了神幔。
他自己也怔住。
在如此深夜,如此荒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