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這麻子居然很快就出來了,已喝得醉醺醺的,扶著個十七八歲少女的肩,大聲問夥計,洗手的地方在哪裏。
原來他酒喝得太多,想找條出路。
郭大路沉住氣,看著他下了樓,等了半天,也沒看見他再上來。
“莫非他已發現了我在這裏,趁機借尿遁了?”
郭大路終於沉不住氣了,正準備追下去。
但就在這時,他眼角已瞥見了街對麵有個人低著頭往前走,正是這麻子。
他果然溜了。
郭大路一著急,人已從窗子裏躥了出去。酒客中已有人大叫起來,還以為這人想跳樓自殺。
那麻子也回頭瞟了一眼,身子一閃,忽然鑽進了對麵一家糧食坊。
糧食坊的門口,堆著一口袋一口袋的麵,一筐子一筐子的米、小米、雜糧,還有流鼻涕的頑童正在門口踢毽子。
等郭大路趕過去的時候,那麻子又人影不見了。
店裏的夥計和掌櫃的,閑著沒事做,正倚著櫃台在下棋。
看他們悠悠閑閑的樣子,絕不像剛看到有人闖進去的樣子。
這兩人莫非也和那麻子串通好了,準備演出雙簧給郭大路看?
但郭大路這次卻學乖了,根本就不進去問,卻躲在旁邊,招手將那個流鼻涕的小孩子叫了過來,摸出串銅錢,帶著笑道:“我問你的話,你若乖乖地回答,我就把這串錢給你買糖吃。”
這小孩一隻手拿著毽子,一隻手擦著鼻涕,眼睛卻已盯在這串錢上。
無論是大人也好,是小孩也好,看見錢不喜歡的,隻怕還沒有幾個。
郭大路道:“你聽明白了嗎?隻要你說實話,這串錢就是你的。”
這孩子立刻用力點頭,道:“我說的都是實話,爹爹告訴我,小孩子若是說謊,將來舌頭會爛掉的。”
郭大路拍了拍他的頭,笑道:“不錯,說實話的才是好孩子。這糧食坊是不是你家開的?”
孩子點點頭,道:“我們家有好多好多大白米,吃一百年都吃不完。”
郭大路道:“你們家裏是不是還有個麻子?”
孩子眨眨眼,好像覺得很奇怪,道:“你怎麼知道的?”
郭大路笑了,要騙出一個小孩子的老實話來,的確不太困難。
但大人騙小孩,畢竟也不是件很有麵子的事。
所以他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先把一串錢塞到孩子手裏,才帶著笑道:“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麻子,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這孩子也笑了,道:“當然能,他剛才進去,馬上就會出來的。”
郭大路道:“他真的會出來?”
孩子點點頭,眼珠子一轉,忽又笑道:“現在他已經出來了。”
他一隻手緊緊抓著那串錢,卻拋開了手裏的毽子,去將剛走出糧食坊的麻子拉過來。
一個隻有七八歲的小麻子。
郭大路又怔住,又有點哭笑不得。
那孩子卻笑得很開心,道:“他叫小三子,是我的弟弟,從小就是麻子,我們家隻有這麼樣一個麻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掉頭就走。
隻聽那孩子還在偷偷地笑著道:“小三子,若是每個人看你一眼,都給我一串錢,我們就發財了,你將來也不必愁娶不到漂亮的媳婦,隻要有大把的錢,就算你是個麻子,也一樣有人搶著要嫁給你。”
郭大路又好氣又好笑,氣又氣不得,笑也笑不出。
他知道這孩子一定拿他當作個活瘟生、大笨牛。
他自己的想法也和這孩子差不了多少。
他一回頭,就看見會賓樓的夥計,正在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道:“客官剛才的賬,是三兩六分銀子,剩下的鴨架子還可以包起來帶回去。”
飯館夥計對一個喝完酒就跳樓走了的客人,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的。
郭大路已經連火氣都沒有了,拿了錠銀子給他,忽又問道:“剛才那個派頭奇大的麻子,你認不認得?”
夥計接著銀子,掂了掂,立刻賠笑道:“那麻子小的雖不認得,但陪他來的那幾個粉頭,小的卻可以去替大爺叫來。”
郭大路道:“我要找的是那麻子,你以前難道沒見過?”
夥計搖了搖頭,顯然覺得很奇怪:“這人究竟有什麼毛病?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他不要,卻要找大麻子。”
郭大路懶得跟他多說了,他知道若是去問那些小姑娘,也一定問不出那麻子的底細來的。
這麻子倒真是個怪人。
他明明是在躲著郭大路,卻又偏偏總是在郭大路眼前出現,若說他不是故意的,天下又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這糧食坊和那夫妻兩個人,既然都跟他有很密切的關係,他在這城裏想必也已耽了很久。
但別的人卻好像都沒有見過他。
他無緣無故地為郭大路送了價值千金的珍珠給水柔青,當然絕不會連一點企圖都沒有。
可是他的企圖究竟是什麼?為什麼要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
你就算打破郭大路的頭,他也想不出個道理來。
他幾乎已準備放棄這個人了。
誰知就在這時,剛才扶著麻子下樓的那小姑娘,突然扭著腰,從對麵走了過來,而且還笑眯眯地看著郭大路,拋著媚眼。
那店夥看看她,又看看郭大路,悄悄扮了個鬼臉,溜了。
做這種事的人,很少有不識相、不知趣的。
這時那小姑娘已走到郭大路麵前,甜笑著道:“這位想必就是郭家的大少爺了。”
郭大路點點頭,瞪著她道:“是不是那麻子告訴你的?”
這小姑娘也點點頭,嫣然道:“我叫梅蘭,是留春院裏的,以後還得請郭少爺多捧場。”
郭大路道:“你若能替我找到那麻子,我就天天去捧你的場。”
梅蘭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說話不算數的是王八。”
梅蘭又笑了,笑得更甜,道:“我來找郭少爺,正是為了那位麻大爺有話要我轉告。”
郭大路道:“什麼話?”
梅蘭道:“他說他今天晚上三更時,在大明湖東邊的龍王廟裏等你,他還說……還說……”
郭大路急著問道:“他還說什麼?”
梅蘭囁嚅著道:“他還說,你若是沒膽子,不敢去也沒關係。”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現在郭少爺已經可以找到他了,郭少爺你說的話,也得算數呀--男人做了王八,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這打扮成小妖怪一樣的女孩子,終於又一扭一扭地走了。
臨走時還沒有忘記將留春院的地址告訴郭大路。
郭大路這才發現,自己又說錯話了--他為什麼不能沉住氣等一等,等這小妖精先說出那麻子要她傳的話呢?
他為什麼總是會莫名其妙地為自己找來很多麻煩?
可是那麻子卻更莫名其妙。
他明明在躲著郭大路,卻又要約郭大路見麵。
難道這也是個陰謀圈套?
難道他已在那龍王廟安排了埋伏,等著郭大路去自投羅網?
他雖然好像對郭大路的事情知道得很多,郭大路以前卻連這個人都沒見過,更絕不會有什麼恩怨。
他費了這麼多心機,花了這麼多本錢,目的究竟是什麼?
郭大路歎了口氣,喃喃道:“十個麻子九個怪,看來這句話倒真的一點也不錯。”
龍王廟。
有水的地方,好像都有龍王廟。
龍王廟就像是土地廟一樣,已成了聾子的耳朵,隻不過是一個地方的點綴,既沒有什麼香火,也沒有道士和尚。
這龍王廟也一樣。
郭大路是坐驢車來的。
因為他既不認得路,又想節省些體力,好來對付那麻子。
趕車的是個老人,白發蒼蒼,還駝著背。
郭大路本來不想坐這輛車的,怎奈別的車把式晚上都不肯到龍王廟這種荒僻的地方來。
這條路的確不好走,又黑黝黝沒有燈光。
趕車的老頭子一路上都像在打瞌睡,到了這裏,忽然“的兜”一聲,勒住了驢子,回頭道:“一直往前走,就是龍王廟,你自己去吧。”
郭大路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不一直送我到門口?”
駝背老人忽然笑了笑,道:“因為我這條老命還想再多活兩年。”
夜色清冷,他的笑看來竟有點陰森森的樣子。
郭大路皺皺眉道:“難道你送我到了那裏,就活不下去了?”
駝背老人笑得更詭秘,淡淡道:“今天晚上到那裏去的人隻怕很難活著回來,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郭大路道:“龍王廟人人都可以去的,為什麼不能去?”
駝背老人陰惻惻笑道:“因為今天晚上和別的日子不同。”
郭大路道:“有什麼不同?”
駝背老人忽然不說話了,眼睛卻直勾勾地瞪著郭大路背後的夜色,就好像忽然看見了鬼似的。
郭大路背脊也有點發毛了,也忍不住轉過頭去看。
夜靜無人,風吹著柳條,在黑暗中看來,的確有些像是一個個幽靈鬼影,在張牙舞爪。
但那最多也隻不過有三分像而已,很少有人會被真的嚇倒的。
郭大路失笑道:“你隻管放心送我去,你若死了,我……”
他語聲突然停頓。
因為等他回過頭來時,那趕車的駝背老人竟已不見了。
遠方也是一片黑暗,非但看不見人,就算真的有鬼,也一樣看不見。
這駝背老人怎麼忽然不見了?難道已被黑暗中等著擇人而噬的惡鬼捉走?
一陣風吹過,郭大路竟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喃喃地說道:“好,你不去,我就自己趕車去。”
一個人在黑暗無聲時,聽聽自己說話的聲音,也可以壯膽的。
他跳上前座,找著了馬鞭,揮鞭趕驢。
誰知這驢子四條腿就好像釘在地上一樣,死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