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似乎,是陳舊得泛著黃色的從前。她病了很久,其實隻是一個小感冒,卻就那樣拖著、突兀著,丟卻了生氣。搬回溫家,隻用了兩個小時。雜物、書本、一直養著的仙人掌,那些東西移了位置。似乎,又回到初到B市時的樣子。媽媽和思莞坐在她的床邊,伴著她,說了很多話。媽媽說:“你不知道啊,你哥小時候淘著呢,就愛爬樹,戴著你爸給他定做的小盔帽,離老遠都能看到樹上多出一個西瓜頭。”阿衡輕咳,然後笑:“媽媽,我小時候長得很呆,常常被大人扔到戲台子上,然後跳那種小朋友都會的拍拍手、跺跺腳,吸引外來的遊客。”思莞揉她的頭發,笑出小酒窩:“阿衡,等你病好了,我們全家一起去瑞士滑雪,蘇黎世河畔這個時節最美。”阿衡溫和了眉眼:“好,等我病好了。”然後,昏昏沉沉沒有了日夜的睡意卻不見消止。爺爺請了很多有名的大夫,氣急敗壞,不明白小小的感冒,為什麼拖了整整一個月?那些人眾口不一,最後,隻有一個老中醫說了八個字:憂思過重,心病難醫。她很疲憊,不停地咳嗽,笑了:“心病不是病,我隻是有些困。”Z大的錄取通知書被母親放在她的書桌上,看著她,“喜”字藏了很久,說不得。電子郵箱裏堆積了許多信件,來自美國,Delete,全部刪除。思爾半夜偷偷趴到她的床邊,眼神那麼倔強,冷笑著:“我不可憐你,我瞧不起你。”她睡眼惺忪,揉眼睛:“爾爾,我很困,真的,讓我再睡一會兒。”隱約,有一雙大手,溫熱的掌心,粗糙的指線,海水的味道:“阿衡,這麼難過嗎,很想哭嗎?”她想,爸爸,連你也回來了。然後,又陷入死寂。阿衡真正睜開眼睛的時候,恍如隔世,身旁坐著一直低頭翻書的白衣飛白。這人,本不應相識。自嘲了,果然,時光不待人。她笑:“飛白,我做了一個夢,轉轉眼,已經過了兩年。”顧飛白說:“你偷懶也偷了好幾天,聖誕節都過了。”她扶著床柱試圖站起來,手臂和頭卻痛得厲害。顧飛白皺眉:“你別亂動,醫生說要靜養,沒有腦震蕩都是萬幸。院裏已經幫你請了假,大伯父過會兒來看你。”阿衡腿腳有些僵,坐回床沿,咋舌:“顧伯伯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住院的第二天,二百碼的軍車飆回來的。”顧飛白幫她揉腿,淡淡開口。阿衡低頭懺悔:“我有錯,我是罪人。”他的指僵了僵,瞥她:“你都看到了吧,那天。”阿衡:“什麼,我看到什麼了?”“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有一個從小長大的好朋友,就是杜卿卿。”他頓了頓語氣,沒有表情。阿衡縮回腿,笑嗬嗬:“飛白,我現在,不想和你說這個人。”顧飛白繃著臉:“我隻和你解釋一次,過期不候。”阿衡吸鼻子,拍床:“我今天還就不聽了!”顧飛白氣得臉發白:“你……”她板著小臉唬他:“顧飛白,你記不記得以前那個算命的怎麼對我說的?”顧飛白愣了,想了想,張口:“冰人月娘,一北二南,二南妙善前種姻,一北遇孤後生劫,是不是這個?”阿衡把臉埋在手掌上,嗬嗬偷笑了:“這是上卦,還有下卦二十字:清和無心,明縱兩念,明而福慧無雙壽,縱則孤泊半生求。”顧飛白見她沒有生氣,鬆了一口氣。她笑:“人通達了,才容易長壽,不是嗎?你不知道,生命一點點從身體裏流失有多可怕。所以,有些事不必現在說,我還能消化。”病房的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生著星點白發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的眼眶很深,身上有著濃重的煙草味。“顧伯伯。”男人看到阿衡,驚喜了眉眼:“丫頭,你總算是醒了。飛白,喊醫生了嗎?讓他們幫阿衡全麵檢查。”顧飛白語氣不鹹不淡:“頭皮雖然磕破了,但是腦子沒變聰明;胳膊雖然骨折了,但是她睡覺時我睜眼看著,應該沒什麼事兒。”男人笑罵:“格老子的,讓你看顧著你媳婦兒還委屈你了,不就兩天沒睡嗎?老子執行任務時幾天幾夜沒睡的時候海了,什麼時候跟你一樣了?就不該讓你爸帶你,早些年跟著我,也不至於一肚子酸腐書生氣了。”顧飛白目不斜視,一本正經:“關鍵我沒日沒夜地熬,也不見得有人感激。”阿衡歪頭,笑,把枕頭堵在他的臉上:“我感激你,我感激得不得了,我以身相許成不成?”顧家大伯笑:“這個感謝不誠意,做我家的媳婦早就板上釘釘,丫頭太狡猾。”笑鬧總歸笑鬧,顧伯父還是讓那少年親自去了醫務室一趟,同醫生商討阿衡的病況和出院日期。顧家大伯很久未從軍中回來,和阿衡拉了很長時間的家常,無非是顧飛白有沒有欺負你,錢還夠用嗎,在學校學習吃不吃力,要是吃力的話還是不要去打工了……話語含蓄,卻說了個明白,顧氏未來媳婦如此寒酸拮據,看著不像話。這話,大抵是從顧飛白的父母口中傳出的。阿衡點頭:“我知道。”顧伯伯歎氣:“其實你不必介意花我寄給你的錢,那些……”欲言又止。阿衡想起了什麼,低頭,有些話還是說了:“伯伯,您同我媽媽、爺爺他們聯係過嗎?”“聯係過,你媽媽、爺爺身體都很好,你不必掛心。”阿衡額上微微沁了薄汗,聲音越來越小,語氣卻帶了認真:“伯伯,我給我爺爺織了件毛衣,還有媽媽的一件披肩,能不能……”男人拍拍她的肩,無奈,一聲長歎:“好,湊到我給你爺爺元旦備的禮單中,一起寄過去吧。阿衡,不要怪溫家做得絕,有些事情不是你一個小孩子能想到的,等到以後,你就清楚了。”阿衡抬頭,看著白色空洞的天花板,沒了意味地微笑:“是我自己逃出來的,我怕整晚睡不香,我怕做不得理直氣壯之人,我怕……償命。”與人無尤。與溫家無尤。B市。言希跺了跺腳,褐色的靴子在雪地上踩出深淺不一的鞋印。敲了敲保姆車的玻璃,哈氣中有人推開了窗探出頭,看到這少年,納悶:“言希,你怎麼不上車,不是最怕冷的嗎?”言希微微抬頭,笑:“楚雲,幫我個忙成嗎?”楚雲驚嚇:“你先說什麼忙。”言希說:“沒什麼,就是元旦那天跟我一起吃頓飯,別人要是問你跟我什麼關係,我說什麼你別否認就行了。”楚雲恍然:“哦,你讓我扮你女朋友。”言希彎了眼睛:“這姑娘,真聰明。”楚雲眼睛溢了水色瀲灩,托腮:“憑什麼呀,我一黃花大姑娘,落你身上,名節都沒了。”言希:“Chanel的冬季套裝、Fendi的皮包,幹不幹?不幹拉倒我找別人去。”轉身,長腿邁了一大步。楚雲:“哎哎哎,言先生,你怎麼這麼不懂幽默,不就吃頓飯嗎,做朋友的一定兩肋插刀。”言希歎笑,扭臉,圍巾下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楚雲,你真是見風轉舵的極品,前些日子還有人跟我說讓我注意你呢,說你精明得太狠。”楚雲撥撥黑發,眨眼:“我不精明嗎?”言希鄙視:“其實,我一直以為,你是靠臉和36D混的。”楚雲假笑:“DJ Yan過獎了,我哪有DJ Yan實力派,您從來不靠您那張臉混,和我們這些靠胸混的更是不可同日而語。”言希:“最近這年頭,女人嘴都這麼毒嗎?”楚雲撫額:“你了解女人嗎?別拿你那雙大眼睛瞪我,好吧,我換個說法,你從小到大接觸過同齡的女孩,喜歡過接吻過守望過失戀過嗎?”言希從厚厚的口袋中掏出手機看時間,平淡地轉移話題:“快錄節目了,我先走,元旦那天我開車接你,十點鍾,期待楚主播的美女風範。”1月1日。當言希的跑車開進大院兒,楚雲開始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言希,我們為什麼會來這種地方吃飯?這裏不是……不是我上次采訪軍界要人們的地方嗎?”言希:“你上次采訪的誰?”楚雲啃指甲:“辛雲良、孫功、越洋電話的言勤,還有,呃,溫慕新。”言希:“哦,我們就是去溫慕新家吃飯。”楚雲:“千萬別告訴我你是溫慕新的什麼人。”言希淡淡搖頭:“我不是。”楚雲拍胸脯壓驚。言希:“我是言勤的孫子。”楚雲繼續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些狗仔死哪兒去了,平常老娘有個風吹草動他們黏得比502還‘2’,為毛這麼大的一個地雷沒本事排查出來——”言希踩刹車,看著眼前的白樓,眯了眼:“到了。”楚雲很受打擊:“不用你說,我上次采訪來過。言希,我還是走吧,我上次得罪這家的丫頭了,這次上門不是找打嗎?”言希笑:“你對溫思爾幹什麼了?”楚雲淚:“我就說她長這麼凶,和她媽媽一點也不像。”言希關車門拔鑰匙,低頭,淡然道:“有什麼可惱的,像了,才有鬼。”他已經有近兩年沒來過這裏,平常回家,寧可繞一大圈,也不從溫家經過。聖誕節那天,溫思莞打電話他掐了,對方又打,繼續掐,繼續打,最後煩了,接通,問:“你他媽想幹什麼?”溫思莞說:“言希,我爺爺讓你元旦去我家吃飯。”“我說過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姓溫的。”溫思莞沉默了幾秒,輕輕開口:“不止你,還有陸流、達夷、孫鵬。”“那又怎麼樣?大聯歡?抱歉,你找錯對象了。”那人頓了頓,也冷漠了語氣:“那就拿回你忘在溫家的東西。如果有可能,帶個女人,我不想看見我媽如坐針氈的樣子。”忘在……溫家的東西?他怎麼不知道。楚雲拽著他的袖口,小聲嘀咕:“喂,我去真的沒關係嗎?媽呀,你讓我騙革命先輩,我不敢……”言希抽搐:“楚雲你他媽可以裝得再無辜點,Chanel、Fendi,一二三,站直,氣質!”於是,某人扮觀音聖女狀,笑得如沐春風。摁門鈴,半天才有人開門,是思莞。容顏俊美,眉眼清朗,還是以前的樣子,無甚大變化。他看到言希和楚雲,手插到褲兜中頷首讓身:“進來吧。楚小姐是嗎,上次見過了,請進。”言希換了鞋,取下圍巾搭在臂上,身後跟著楚雲,走了進去。客廳還是照舊的熱鬧,老人們下象棋,年輕的打麻將算點數,廚房裏,不甚清晰的女性的交談聲,想必是溫母和張嫂。言希恍惚,這裏仿佛什麼都沒變。楚雲戳他:“喂,你抓圍巾抓這麼緊幹嗎?快破了。”言希低頭,向日葵早已經不清晰,但明燦燦的色,比回憶還讓人難堪。“言希來了。”陸流笑,推了牌走了過來,看到楚雲,表情淡了三分,“楚小姐,這是?”言希說:“哦,忘了跟你們說,我和楚雲談朋友了,趁著大家都在,帶過來給你們看看。”孫鵬轉牌,似笑非笑。辛達夷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眼瞪大了一整圈兒。楚雲不說話,得體羞澀地笑。溫老和辛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