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頌回到家,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她做了許多夢,每一場夢都在如天一般藍的河畔,小小的機器人在稻田中笨拙地行走,每一個機器人都走到她的身邊,遞給她一張紙條,紙條上說,我是愛你的啊。
我是愛你的啊。
自以為得了相思之疾的姑娘一覺從虛幻中醒來,望著現實曆曆,隻覺心中枯索慘淡至極,中藥西藥胡亂吃了幾口,就又沉沉睡去。
又過幾天,送去醫院,倒並非是什麼相思病,而是比相思病更難解的疑難雜症,阿衡蹙著眉頭半天,一生未被病痛難倒的溫院士歎了口氣。
那樣病不止讓女兒肌肉萎縮,站立不穩,也讓她花兒般的年紀,卻如骷髏,不再美麗。她為女兒重新披上了白衣,兩鬢灰白之時再次回到研究院。而言希則四處奔走,遊曆世界,隻為找到昌明之醫術,救治小女。
言頌的未婚夫不過是個普通人,普通人隻能過錦上添花,卻不能經大起大落,自然也是著急退了婚。
言頌有一陣子精神極好,坐起來顫巍巍地描眉畫眼,她如老媼一般行動不便,畫得並不好看,可是塗了口紅,端正地坐好,問言希:“爸爸,我好不好看?”
言希便笑,撫摸著女兒的腦袋,用清澈溫暖、充滿慈愛的眼神看著她。他說:“好看,和你媽媽一樣好看。”
言頌呼了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媽媽那麼那麼好看,我和她一樣好看呀,這可真好。”
言齊、言淨兄弟輪流守在言頌窗前,他們如同對待幼時的她,為她念有趣的書,告訴她窗外新開的花叫什麼名字。
言頌忽有一日照鏡子,就瞧見自個兒頭發灰了,病痛壓身,苦熬不住,便坐在床邊,輕輕趴在爸爸耳邊開口:“爸爸,笨笨難受呢,放笨笨走吧。”
言希自女兒生病,沒掉一滴眼淚,這會兒胡亂勸她幾句,便壓不住了,幾步快走出了病房,坐在門口,號啕大哭起來。
阿衡自女兒生了病,一直泡在研究院,隻在傍晚定時看望女兒,今日匆匆而來,瞧見丈夫坐在門口咽淚,蹙了蹙眉毛,含著淚抱著他,輕聲道:“沒事兒的,言希,有我呢,笨笨沒事兒。”
她如無事人一樣,喂女兒吃飯,與女兒溫柔談笑,還給她梳了個漂亮的辮子,行動舉止如往常一樣不疾不徐,臨走時,她背對她,聲音堅定:“你是你們兄弟三人裏麵最不省心的孩子,出生時我疼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這份債沒有媽媽會計較,但我計較,我要你還;你幼時挑食,隻喝母乳,俗語說一滴母乳一滴血,這份債我要你還;你小時候是個小胖子,走不動路的時候我寵你溺你背著你走,你那時節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你問我要不要報答我,我說媽媽不要。那些統統都是騙你的,媽媽也會累,媽媽要你報答。你欠我的統統還給我,莫要想著下輩子才還,下輩子我不是我,你不是你,皆是空話。”
言頌喉頭哽了哽:“可是,媽媽,我不知道還能做幾天你的女兒。”
阿衡眼圈紅了,深吸一口氣,輕輕說道:“再給我一個月,就一個月,再多熬一個月。”
言頌把臉伏在膝蓋之間,一低頭,淚就落了,她說,好呀,媽媽。
再疼也熬著?
好呀,媽媽。
言頌作為小白鼠,被送到了母親的研究院,阿衡說:“這是將死之人,得了萬人也難見一例的怪疾,請各位施展醫術,治好了我替她給大家磕頭,治不好了我背她回家。”
研究所中眾醫師從未聽溫院士說過這樣肺腑衷言,且似乎無了退路,隻剩決心。
言頌一個月後活了下來,她的母親找著病根,醫好了她。病說是從遺傳中來,阿衡略思索,便知道了,這病來自她曾經重病過一場的丈夫。女兒之疾之所以比丈夫難治,是因為她有了棄生的心。
阿衡狠狠地打了女兒一巴掌,她說:“無論你為了誰,如此畏難怯懼,苛待自己,都是你的錯。我和你爸爸盼了十餘年才盼來一個女兒,心肝明珠一樣寵大,你咳嗽一下你爸爸都心疼,他天性向往自由,可去哪裏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買衣服、買玩具,被你束縛住還心甘情願,後來聽說病根從他來,坐在沙發上半晌沒說話,他素來不是愛哭的人,為了自己帶給你病痛又哭了一大場,頭發都白了一半。你年紀小,隻當一場執念就是天荒地老,可又偏偏少了勇氣,做起懦夫來,作踐自己,也作踐我同你爸爸。我們夫妻倆年少時便相依為命,算起來也是兩個人一顆心一條命,隨你作踐也無妨。可是你如此年輕,為什麼就如此輕視人生?”
言頌抱著阿衡,哭著說:“媽媽我錯了。”
阿衡說:“你現在也不必回家,我和你爸爸暫時都不想再瞧見你。反正天長地遠,你不妨看看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言頌離開了家,看了阿爾卑斯山上的白雪,讀了大英博物館的古書,她站在歐洲的一個海港之上眺望不舍晝夜奔流的海水,也坐在日本的新幹線上聽四月櫻花落下的聲音,她結識了許多平凡的朋友,終於知曉平凡不是無能的代名詞,平凡也能有趣,將一粥一飯入味三分。她終於明白,當年的宋延是因為知曉了世界與自然的奧妙,才能如此安定平和,是她用無知與戾氣把他逼入了隻得放棄她的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