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降災禍 出家當和尚(1 / 3)

這一年,是元朝第十四位皇帝妥懽帖睦爾即位的第十一年,稱為至正三年,也就是公元1343年。在這一年的夏天,孤莊村一帶爆發了一場非常大的災難。

首先是旱災,旱得每株稻穗上隻剩下可憐的幾顆飽粒子。緊接著又發生了蝗災,蝗蟲將那可憐的幾顆飽粒子也吃完了。蝗蟲過後,不等秋天到來,整個孤莊村就已經是顆粒無收了。連二老爺劉德,也閉口不提田租的事了。

孤莊村的災難,不僅僅是旱災和蝗災。蝗災過後沒多久,先是村中的一個老婦人,突然發燒,突然上吐下瀉,然後就死了。接著是算命先生郭山甫的老婆,也發燒,也上吐下瀉,也死了。再接著,村東村西村南村北,不斷地有人發燒,不斷地有人上吐下瀉,不斷地有人死去。有一天,一個村子,大大小小一共死掉了十個人。連村子裏的郎中也無可奈何地死去。郎中臨死前對村子裏的人說了這麼幾個字:“這是瘟疫。”

旱災人們可以忍受,蝗災人們也可以忍受,但瘟疫不同,人們無法忍受,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也不單是孤莊村,整個濠州一帶,瘟疫大流行。隻是孤莊村的情形顯得更加嚴重罷了,天天都有人死,天天都有人亡,有幾戶人家,居然死得連開門關門的人都沒有了。

朱五四一家也死得所剩無幾。一開始是重四的大兒子文直,上午發燒,下午又是吐又是瀉,晚上就閉上了眼睛,還不到十歲。重四流淚流出血來,齊氏哭暈過去好幾次,陳二娘看著文直的屍體幾乎是呆了。朱五四強忍悲痛,叫上重八,連夜將文直的屍體丟在了一條早已幹枯的水溝裏。朱五四丟文直的屍體的時候,重八也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文直的死隻是個開始。沒幾天,重四也發起高燒來,高燒過後便是上吐下瀉。重四咽氣後,朱五四與陳二娘也未能幸免。

朱五四和陳二娘又幾乎是同時地死了。勞累了一輩子,終於不需要再勞累了。重八跪在朱五四和陳二娘的床前,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直到這個時候,重八才真切地感到,自己很對不起爹娘,所以重八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給爹娘弄一塊墳地,好好地安葬一下。

恰在這個時候,重八的二哥重六回到朱家的三間茅草屋裏來了,重八這才知道許多有關的事情。重六入贅的那戶人家都死光了,隻剩重六一個。重八三哥重七入贅的那戶人家更慘,死絕了,包括重七。重八二姐家還算幸運,二姐死了,二姐夫李貞還活著,二姐和李貞的兒子保兒也活著,重六回朱家的時候,李貞已經帶著保兒外出逃荒去了。

偌大的一個朱家,到這時候,隻剩下重六重八,還有重四的二兒子文正。本來還有一個重四的老婆齊氏,在朱五四、陳二娘發高燒的前一天,回娘家去了。

於是重六和重八就在家裏昏天黑地的哭。鄰居汪大娘和兒子汪文,在這場瘟疫中沒碰到什麼意外,見重六重八哭得不成人樣了,就過來勸,還把飯菜送過來。可汪大娘怎麼勸,也不頂用,送什麼飯菜過來,重六重八也不吃。汪大娘無奈,隻得對重六重八道:“你們再這麼哭,五四和二娘的屍體就要爛了。”

重八想起同村人劉德,他是一個田主,家道殷餘,不如去向他借點錢,討塊墳地。重八來到劉德的莊上。劉德得知朱五四家連遭喪事,所欠的租再也還不了,心中懊惱,見重八來求地,裝出一臉愁苦的樣子,說這年月連自家吃藥的錢都沒有,哪裏還能接濟別人。重八說了許多好話,劉德不耐煩,擺手讓他回去。重八回到家裏,關起門大哭。哭聲驚動了隔壁的劉繼祖,他是劉德的哥哥,雖不及劉德的富裕,卻比劉德寬仁許多。他和妻子婁氏得知重八向自己的弟弟求墳地不得,來重八家中來,說要送一塊墳地給他。重八感謝不已。次日,重八與回家奔喪的二哥用門板抬了親人,安葬了。二哥是一個木訥的老實人,入贅的那戶人家也極窮,不能照顧弟弟。安葬親人後,他撇下兒子,就回去了。

重八回到家裏,大嫂奈何不得無米之炊,侄兒餓得天天哭,抓著破舊的黃紙吃,差一點被噎死。雖然重八有體力,能做些農活,可大戶人家為避瘟疫,大多奔走他鄉,留在鄉中的大戶也不敢多雇外人。大嫂是一個一字不識的村婦,《女兒經》未讀,三從四德不會,她不願意守了這個沒有衣食的活寡。難怪她悲極生怨,當著重八說了幾句怨話,嘮叨說“你們朱家的命為何就恁般苦,俗話說禍不單行,你們朱家如今一連就死三口。嫁到你們朱家,我沒安心過一天好日子,沒吃過一頓安心飯。眼下將你們朱家的房屋鍋碗全賣了,也值不了幾文錢。”重八無話可說,隻是哭著。大嫂在朱家看看呆不下去,哭了幾天,帶著四歲的侄兒回了娘家,家中隻留下朱重八一人。

朱重八想起兒時一同放牛割草的好友徐達、湯和、周德興,家境比自己好,想向他們家借點米,敷衍肚子。重八去找他們,他們都外出打長工,重八不好意思向他們父母提借米的事。繼祖的兒子劉英從小與重八在一起玩耍,長大後也有些交情,見他沒飯吃,送些米來。重八煮些稀飯,吃幾條草根,外加幾片樹皮。日間餓時,就多喝水。重八在屋前開了幾分荒地,種些豆子和蔬菜,不久,長出一些新苗,可上天總不下雨,過了二十餘日,新苗竟枯死了。挨到這年九月,重八想不出一條生路,打算外出逃荒,或許還能活下來。繼祖一家人都勸重八不要出去逃荒,讓他再等一陣。重八也是故土難別,就不走了,日間無事,總是躺在床上,一天喝一頓粥,盼著窮日子快過去。

朱重八在饑餓中過了十七歲的生日。次日,隔壁汪氏老母見重八找不到謀生的去處,給重八提起他小時候一件事。她說重八生下來不久,一身病懨懨的,看看沒救,他爹到皇覺寺許願:等重八長大成人後,給高彬法師當徒弟。這二天重八的病就好轉了。寺廟裏有些田產,重八去當和尚,一則還了他爹的願,二則有碗飯吃,總比流落他鄉客死異地強。重八說當和尚比逃荒好,就答應了。

汪氏下午到廟裏給高彬法師說起此事,法師有些為難。他說如今廟裏不比從前,香火錢少,僧人多,連年幹旱,田裏沒有收成,恐怕照顧不過來。汪氏並不將此事說與重八聽,怕他傷心,汪氏夫婦替重八備下香燭,帶些幹豆腐和幾枚冬筍,讓兒子汪秀送重八,一同再到廟裏來。

這日是觀音菩薩涅槃日,往年這裏早是香客雲集,香火旺盛,今日十分蕭索。二人來到寺前,從一側過去就看見山門。山門關閉著,門上藻繪剝落不堪。那一幅楹聯尚在,隻是金粉脫了大半。聯雲:

暮鼓晨鍾,敲醒世間名利客;

經聲佛號,喊回天下夢迷人。

二人都認不全楹聯上的字,隻顧敲門,敲了半天,一個約摸四五十歲的昏憊僧人開了門,問道:“施主有甚事?”汪秀道:“來拜高法師。”那僧人見二人都提著東西,放了進來。這座山門也是一座小小的佛殿,名喚三山殿,已經十分破敗。重八在兩邊不住地張望,殿中有兩尊滿麵怒容的金剛力士,手執金剛杵,守護山門。走過三山殿,到了一間大院落,青磚地麵高低不平,長出荒草來,還有幾株古鬆怪柏。前麵有一間大殿,名喚天王殿,殿前的寶鼎中,連黯淡的煙火也沒有。重八向殿內一望,日光昏昧,隻看見當門是尊大佛,肚皮坦坦,笑臉眯眯。重八認得,這是大肚子彌勒佛。這尊佛的笑容給了重八許多慰藉,他希望高長老也是彌勒佛一般的好人。這佛背後也有一尊佛,是韋馱菩薩手持寶杵。兩旁是鎮殿的四大天王,個個橫眉怒目。天王殿後麵的兩側是東西兩間配殿,東為伽藍殿,西為祖師殿。中間是皇覺寺的正殿大雄寶殿,殿中當門那尊金身佛極大,那是釋迦牟尼佛。從後門出去,有一塊平地,兩旁各有一排破敗瓦舍,那是僧寮與齋堂,和尚們吃住的地方。汪秀指著禪堂說:“重八啊,你倘若當了和尚,日後就住在這裏,好生安心念經。”重八點點頭,心想這裏的房屋雖然有些破舊,總比獨自住在家裏挨餓好,不知高法師會依允自己在這裏出家。僧寮後麵有一座小小的鍾樓,鍾樓後麵卻藏著一個小小的菜圃,圍著竹籬,菜畦間長著幾種蔬菜。圃後麵幾間破敗的小屋,那是空了法師和師娘住的地方,名喚方丈。

汪秀見了長老,說起朱重八一家接遭喪事,他誠心向佛,想出家當和尚。還提起先前重八爹爹曾許下他長大後到廟裏當長老徒弟的願,請法師行行好,收留了他。空了法師正欲借故推脫,知客佛性師是一個讀過書的忠厚人,有些憐憫重八,在一旁說:“也難為他了,不妨先剃度了他,若不聽管束,再讓他離開山門便是。”空了法師猶豫一下,也想不出謝絕的理由,收下重八的禮物,喚重八到前麵的法堂裏來,當著眾和尚的麵,在法堂中給重八淨了發,將師兄一件破舊的灰黑色百衲衣給他披上,教誨幾句佛門清規,重八一一承諾了,就算出了家。

皇覺寺共有二十多個和尚,除有空了法師算是住持外,都寺、監寺等職皆無,寺裏多是空了長老一人說了算。年輕的沙彌都要做水火工,一天沒有片時閑暇。重八是新來的,師兄們就欺生,將髒活累活都讓給他做,他也不敢拒絕。他在家中時,排行最小,恃著父母寵愛,恣意撒潑,兄長們都讓著他。父母在時,即使家中斷炊也不會餓著他。重八知道廟裏不比自己在家的時候,與師傅和師兄弟都不熟,話不敢多說。他稱空了為長老,稱知客佛性為知客師。長老有妻子,重八稱她為師娘。其他人一律稱師兄。

初來的半個月裏,重八還頗不適應。他最怕到晚上,同舍的師兄們都入睡了,鼾聲此起彼伏,他卻在僧床上很久睡不著。與他鄰床的師兄名喚惟仁,比重八長一歲,知道重八孤苦,平時處處照顧著他。

重八每天起來就去打掃山門,這是空了法師吩咐的。自己的事做完了,再幫幾位師兄打掃佛殿。眾師兄忙完了事,撇了掃帚,到房間裏睡懶覺。重八多一個心眼,到空了法師的房間打掃地麵。法師與師娘口頭不說,心裏卻喜歡重八手腳勤快。知客師佛性房內有許多經書,牆上還掛著幾幅水墨畫。每日早晨,佛性打完鍾,便坐在客堂外研墨寫字,口內喃喃有聲。皇覺寺裏隻有他和空了法師才是會講經的和尚。重八每天早晨替佛性打掃客堂,掃地時,在師傅身後看他念經寫字。佛性見重八勤快,很喜歡他。

佛性喜歡他求知的精神,便從頭教他四書五經。從前朱元璋家境好的時候,念過三年書,底子不厚,但悟性驚人。不知為什麼,佛性總是固執地認定,這是個日後必定騰達、不同凡響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