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後宮捉奸 滅門歎鐵券(3 / 3)

來到魏國公府,朱元璋不準人通報,直奔徐達臥室而來。

徐達正在靜臥,見朱元璋突然掀簾而入,一時慌了手腳,急忙掙紮著爬起來,要行君臣大禮。朱元璋見徐達麵黃肌瘦,呼吸急促,果然病得不輕,命他不必拘禮,不妨倚枕敘話。徐達倚枕躺下後,朱元璋立刻仔細詢問病情,並反複叮嚀,要徐達好生將養,不必牽掛國事。

徐達對朱元璋此行的目的,已經猜透了八九分:隻怕看病是假,探問虛實是真。他已經反複想過,要想解除皇上的猜疑,惟一的辦法,就是處處表現出對皇帝無比崇敬與熾烈的忠心。他氣喘籲籲,語氣謙卑地說道:

“徐達微賤之軀,承蒙皇上看顧,真是天大的榮幸!臣不過是偶感風寒,不日就會好的。徐達定當耿忠驅馳,報效皇恩於萬一。”

朱元璋笑道:“愛卿不說,朕也知道你的忠心。你不要多說話。以免累著。”

“陛下,”徐達仍然繼續說下去。“徐達想向皇上冒死進一言。”

“哦,你還要說什麼?”

“人心難測。爾後,陛下不可再微服出行。”徐達一麵說著,一邊瞟了牆上的佩劍一眼。

朱元璋看到佩劍,心下驀地一震。那把劍,竟然與前幾天夢中所見,徐達手中拿的那一把,一模一樣。不由皺了皺眉頭,不經意地問道:“愛卿莫非聽到了什麼風聲?”

“那倒沒有,臣隻是日夜為皇上懸心罷了。今天不懼斧鉞之誅說出來,萬望皇上留意。”

聽了徐達的話,朱元璋很受感動。他病成這個樣子,仍然擔心皇上的安全。較之這位老臣的坦蕩忠誠,自己的處處設防,時時懷疑,反倒像個戚戚小人。在夢中,自己與徐達白刃相見,徐達的當麵質問譴責,似乎都來自自己的多疑。於是,他不動聲色地說道:

“朕知道你的苦心。你自己好自珍重吧。”說罷,掀簾而去。

朱元璋從此不再化裝私訪,對徐達的監視,也放鬆了許多。

心病隻有心藥醫。朱元璋的私訪,沒看出有什麼惡意。徐達立刻放下心來,病情隨之減輕了許多。這一天,他撐著病體上朝,朱元璋關切地說道:

“我見愛卿宅第局促,居住十分不便。我做吳王時住的那座宅院,還在閑著,就賜給你吧。”

徐達連忙跪下說:“陛下,那是龍潛之地,微臣何敢僭越?萬萬不可!”

朱元璋覺得徐達態度誠懇,不是作假,也就不再勉強。

這一天,朱元璋在內廷設宴招待幾位勳臣,他頻頻勸酒,氣氛出奇地熱烈。酒至半酣,朱元璋避席離去,命宦官代為勸酒。徐達酒量不大,不覺喝得酩酊大醉。侍者把他扶到內官睡下,並留在那裏看顧。夜半時分,徐達忽然醒來。本想找杯水喝,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睡在皇帝寢宮裏,驚得一個骨碌爬起來,雙膝跪到禦榻前,向著空空的禦榻告罪:

“微臣貪杯,不知怎麼的,竟然睡到了這裏——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呀!”

拜罷,急忙站起來,快步跑到院子裏,侍立在宮門口寒冷的夜露中,直到天明。

朱元璋聽到彙報,感到徐達固守君臣的禮節,忠心未改,心下寬慰了許多。

戰功第一的開國元勳遭到猜忌,朝臣們漸漸看出端倪。有個名叫李仕魯的直性子大理寺卿,實在看不過去,索性上了一道本章進行勸諫。他極其尖銳地寫道:

“今勳舊耆德鹹思辭祿去位,如劉基、徐達之見猜,李善長、周德興之被謗,與當年蕭何、韓信之危疑,相去幾何哉?”

朱元璋看罷李仕魯的奏章,十分惱怒。汙蔑皇帝猜忌殺人,這還了得!本想嚴加懲處,考慮到書生的迂腐憨直,情有可原。特別是,自己一再宣揚廣開言路、誠懇納諫,如為此開殺戒,有損皇上的尊嚴,隻得忍了下來。他不僅沒有治呆書生的罪,還立即想了個補救措施:冊封徐達長女為燕王妃,嫁給四兒子燕王朱棣。妙主意一舉兩得,既可以封住嘵嘵眾口,又可以暫時穩住徐達。

朱元璋把徐達召到便殿,當麵提親:“朕與卿家,不惟同鄉同裏,且是布衣之交。朕對愛卿的倚重,非一般人可比。自古君臣交誼深厚的,常常互通婚姻。朕想與卿家結為秦晉之好,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此乃微臣全家求之不得的榮耀呀——但不知聖上指的是哪個丫頭?”

“你十五歲的長女呀。朕的四子,燕王朱棣已經十七歲了,兩人的年紀正相當。不知賢卿肯答應嗎?”

徐達受寵若驚,急忙跪地叩頭:“小女不才,得侍奉四皇子,她的造化不淺,造化不淺!一切但憑皇上定奪。”

“哈哈,那就定下了。他們的年齡已經不小,擇個黃道吉日讓他們成婚吧。”

“臣遵旨。”

徐達的女兒溫柔賢良,嫁過去之後成為王妃。等到朱棣從侄兒手中奪得皇位,她被晉封為仁孝皇後。成為明朝第三代皇帝、明成祖永樂的正宮娘娘。

雖然攀上了皇家內親,徐達依然是小心謹慎,處處表現得忠心耿耿。

此時,朝廷風雲變幻,官員升降浮沉,旋起旋滅。隻有胡惟庸能在皇帝的專斷與嗜殺之下立住腳跟,並得到寵信。這個勢利鬼恃寵而驕,專橫跋扈之極。得罪了胡惟庸,無異於捋虎須、批龍鱗。徐達對胡惟庸的專橫不法,早已憤恨於心,卻一直緘默不言。他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小人得誌不會長久。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總有一天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到那時,皇上不但要嚴懲胡惟庸的同黨,而且肯定會遷怒於無辜的大臣,責難他們緘默不語,貽誤皇上。

同流合汙他不屑,明哲保身他不忍。在夾縫中掙紮的徐達,靜待開口的機會。

機會終於等來了。他發現朱元璋對胡惟庸的態度在漸漸變冷。於是,立刻麵見朱元璋,提醒他,大臣專擅乃是國家朝廷之大害。這話說得正是時候,不但加深了朱元璋與胡惟庸的裂痕,而且使朱元璋感到徐達仍然忠心依舊。等到胡惟庸的案子被揭露出來,朱元璋果然感到受了蒙騙。原來,那班滿口忠君奉上的文臣武將,之所以緘口不語,都是在合夥愚弄欺騙自己!惟一的例外,是劉基與徐達。劉基早已過世,大病初愈的徐達,更顯得眼光銳敏,卓識非同一般。

古人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徐達越是卓然特立,秀出於同儕同僚,便越有與皇帝比肩而立的嫌疑。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存。這絕不是福兆。徐達預感到,因福得禍的日子不遠了。

長時間的提心吊膽,過度緊張,大大損害了徐達的健康。飲食銳減,頭昏目眩,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俗話說:“六腑不和,則鬱為癰。”洪武十七年初春,徐達再次病倒。先是脊背隱隱作痛,繼而紅腫一片,中央聳起一個碗口大的巨瘡。不幾天,便紅腫潰爛,膿血淋漓,疼痛難忍。遍請各處名醫,多方診治,絲毫不見效驗。

這一天,朱元璋親自來到病榻前探視。徐達跪伏在枕頭上,老淚縱橫。他緊緊握住親家翁伸過來的一隻手,唏噓喊道:

“陛下——陛下呀!”

朱元璋頗為感動。俯身問道:“愛卿的意思,莫非是要朕緊握山河?”

“正是,正是。”徐達在臥榻上叩起頭來。

朱元璋製止道:“愛卿,好生將息,不要多禮了。”

徐達喘息著說道:“我乃一介武夫,但肯聽皇上的話,這些年也讀了幾本書。現在想了兩句,想說給陛下聽,不知妥也不妥?”

“愛卿想說什麼,就盡管說。說錯了,朕也不會降罪的。”

徐達低聲念道:“聞說君王鑾駕來,一花未謝百花開。”

朱元璋略微沉思,問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朕廣用賢才?”

“知臣莫如君!”徐達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隻是,微臣卻難為皇上奔走效力了。”

朱元璋勸慰道:“愛卿不要灰心。今年太陰犯將星,正應在你的災禍上。據星士講,尚可禳解。我要讓郎中上心地為你診治,並親自為你祈福攘災。”

“陛下天覆地載之厚恩,臣及子孫後代,萬世不忘!”徐達感動得老淚縱橫。

朱元璋回宮後,果然親自寫了獻給山川城隍等諸神的祈禱文,派人到各廟宇焚化。祈禱文話不多,卻是十分真誠。上麵寫道:

“曩者,天下有亂,朕命偃兵息民。大將徐達之功居多,今疾弗瘳,朕特告神,願全生數載,固寧萬姓。朕他日當與達同往敬祭,惟神鑒之。”

殺人不眨眼的朱元璋,居然許諾“全生數載”(幾年不殺人),並要“與達同往致祭”,心不可謂不誠,許諾不可謂不重。徐達得知後,望闕膜拜,感激涕零。對皇帝的一切疑懼和憂怨,一掃而光,心裏登時豁亮了許多。人添精神,病減三分。加上禦醫的精心治療,徐達的背癰明顯好轉。到了來年元宵節,已經能下床走動,到庭院中興致勃勃地觀看花燈焰火。

聽說徐達病情好轉,朱元璋一副慶幸的樣子。把為徐達看病的禦醫召來,悄悄問道:

“像魏國公這種病,要忌口嗎?”

“惡癰毒瘡,最需忌口。不然,好了也會反複。”

“魏國公的病,最忌諱的是什麼呢?”

禦醫不敢隱瞞,徑直答道:“啟稟陛下,忌食蒸鵝。”

“真的需要禁忌嗎?”

“萬萬大意不得!”

“朕知道了。”朱元璋叮囑道,“你可要加意照料,用心醫治呦。”

第二天,禦醫就把皇上的親切關注告訴了病人。徐達感動異常,眼含熱淚說道:

“真想不到,皇上不僅派先生等前來診治,連忌口等小事,還不忘關照。足見以往……”他想說“以往對皇帝的疑懼,都是庸人自擾。”一想不妥,急忙改口道:“足見,皇上對臣下的關愛,勝於同胞手足!”

禦醫沒有接徐達的話茬兒,而是不無憂慮地說道:“大人務必把忌口的事,放在心上呀!”

“放心吧,先生。如此要緊的事體,我怎麼會忘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