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峻又盯著他看了很久:“你就是李壞?”
“我就是。”
“從張家口到這裏,你一共走了多少天?”
“我不知道,”李壞說,“我沒有算過。”
“我知道,我算過,”韓峻說,“你一共走了六十一天。”
李壞搖頭苦笑。
“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又不是禦前帶刀護衛,又不是刑部的總捕頭。為什麼會有人把我的這些事計算得這麼清楚?”
“你當然不是刑部的捕頭,一百個捕頭一年裏掙來的銀子也不夠你一天花的。”
韓峻冷笑著問李壞:
“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六十一天花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算過。”
“我也算過。”韓峻說,“你一共花了八萬六千六百五十兩。”
李壞用吹口哨的聲音吹了一口氣。
“我真的花了這麼多?”
“一點不假。”
李壞又笑得很愉快了:“這麼樣看起來,我好像真的是蠻客氣蠻有錢的樣子。”
“你當然是。”韓峻的聲音更冷,“你本來隻不過是個窮小子,你花的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
“有什麼關係!”
“大內最近失竊了一批黃金,折合白銀是一百七十萬兩。這個責任誰都擔不起,隻好由刑部來擔了。”韓峻的眼睛釘子般地盯著李壞,“而在下不幸正好是刑部正堂屬下的捕頭。”
李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頭歎息。
“你真倒黴。”
“倒黴的人總想拉個墊背的,所以閣下也隻好跟我去刑部走一趟。”
“跟你到刑部幹什麼?”李壞瞪著大眼睛問,“你刑部正堂大人想請我吃飯?”
韓峻不說話了。
他的臉變得更黑,他的眼睛變得更藍。
他的眼睛還是像釘子一樣,他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寸一寸地站了起來。
他的每一寸移動都很慢,可是每一寸移動都潛伏著令人無法預測的危機,卻又偏偏能讓每個人都感覺得到。
05
每個人的呼吸都改變了,隨著他雄偉軀幹的移動而改變了。
隻有李壞還沒有變。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看著我?難道你居然傻得會認為我就是那個劫金的獨行盜?”
李壞直在搖頭苦笑歎氣:“我倒真希望我有這麼大的本事,要是我真有這麼大的本事,也就不會有人敢來欺負我了。”
韓峻沒有開口,卻發出了聲音。
他的聲音不是從嘴裏發出來的,是從身子裏發出來的。
他身子裏三百多根骨骼,每一根骨骼的關節都發出聲音。
他的手足四肢仿佛又增長了幾寸。
雖然他還沒有出手,可是已經把少林外家的功夫發揮到極致。
方天豪忍不住歎了口氣,因為他也是練外家功夫的人。
隻有他能夠深切了解到韓峻這出手一擊的力量,他甚至已經可以看見李壞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樣子了。
李壞嚇壞了,掉頭就想跑,隻可惜連跑都沒地方可以跑。
他的前後左右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因為他是貴客,這些人都是來伺候他的。
韓峻的動作雖然愈來愈慢,甚至已接近停頓,可是給人的壓力卻愈來愈重,就好像箭已經在弦上,一觸即發。
方天豪當然也不會管這種閑事的。
李壞急了,忽然飛起一腳踢翻了桌子,居然碰巧用了個巧勁,桌上的十幾碟菜,被這股巧勁一震全都往韓峻身上打了過去。
碟子還沒有到,菜汁菜湯已經飛濺而出。
鐵火判官如果身上被濺上一身薺菜豆腐羹,那還像話嗎?
韓峻向後退,迅如風。
趁這個機會,李壞如果還不逃,那麼他就不是李壞了。
可惜他還是逃不掉。
忽然間,急風驟響寒光閃動,七柄精鋼長劍,從七個不同的方向刺過來。
以李壞那天對付可可的身手,這七把劍之中,隻要有一把是直接刺向他的,他身上就會多一個透明的窟窿。
幸好這七劍沒有一劍是直接刺向他的,隻聽叮、叮、叮、叮、叮、叮六聲響,七柄劍已經接在一起,搭成了一個巧妙而奇怪的架子,就好像一道奇形的鋼枷一樣,把李壞給枷在中間了。
江湖中人都知道,被七巧鎖心劍困住的人,至今還沒有一次脫逃的記錄。
無論誰被他困住,就好像初戀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困住了一樣,休想脫逃。
這七柄劍的長短、寬窄、重量、形式、劍質、打造的火候、劍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樣。
這七柄劍無疑是同一爐煉出來的。
可是握著這七柄劍的七隻手,卻是完全不相同的七隻手。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剛才都曾經端過菜送上這張桌子。
李壞反而不怕了,反而笑了。
“想不到,想不到,七巧鎖心劍居然變成了添茶送飯的人。”
他看著這七人中一個身材高挑,臉上長著幾粒淺白麻子的俏麗夫人。
“胡大娘,”李壞說,“既然你喜歡做這種事,幾時有興趣,也不妨來為我鋪床疊被。”
他又看著韓峻搖頭:“這當然也都是閣下安排好的,閣下還安排了些什麼人在附近?”
“難道這些人還不夠?”
“好像還是有點不太夠。”
韓峻的臉沉下,低喊一聲。
“鎖。”
在這個劍式中,鎖的意思就是殺。七劍交鎖,血脈寸斷。
劍鎖已成,無人可救。
李壞的血脈沒有斷,身體四肢手足、肝腸、血脈都沒有斷。
斷的是劍。
斷的是七巧同心那七柄精鋼百煉的鎖心劍,七劍皆斷。
七柄劍的劍尖都在李壞手上。
誰也看不出他的動作,可是每個人都能看得見他手上七截閃亮的劍尖。
斷劍仍可殺人。
劍光又飛起,又斷了一截。
斷劍聲如珠落玉盤。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韓峻身形暴長,以虎撲豹躍之勢猛擊李壞。
李壞側走,走偏鋒,反手切!
他的出手遠比韓峻的出手慢,他的掌切中韓峻脅下軟肋時,他的頭顱已經被擊碎。
可是這一點大家又看錯了。
韓峻忽然踉蹌後退,退出五步,身子才站穩,口角已流出鮮血。
李壞微笑鞠躬,笑得又壞又可愛。
“各位再見。”
06
月色依舊,水波依舊,橋依舊,閣依舊,人卻已非剛才的人。
李壞悠悠閑閑走過九曲橋,那樣子就像韓峻剛才走上橋頭一樣。
大家隻有看著他走,沒有人敢攔他。
月色水波間,仿佛有一層淡淡的煙霧升起,煙霧間仿佛有一條淡淡的人影。
李壞忽然看見了這條人影。
沒有人能形容他看見這條人影時心中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瞎子忽然間第一次看見了天上皎潔的明月。
那條人影像在月色水波煙霧間。
李壞的腳步停下。
“你是誰?”他看著這煙霧般的白衣人問,“你是誰?”
沒有回答。
李壞向她走過去,仿佛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吸引力,筆直地向她走過去。
雲開,月現,月光淡淡地照下來,恰巧照在她的臉上。
蒼白的臉,蒼白如月。
“你不是人。”李壞看著她說,“你一定是從月中來的。”
蒼白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抹無人可解的神秘笑容,這個月中人忽然用一種夢囈般的神秘聲音說:“是的,我是從月中來的,我到人間來,隻能帶給你們一件事。”
“什麼事?”
“死!”
淡淡的刀光,淡如月光。
月光也如刀。
因為就在這一道淡如月光的刀光出現時,天上的明月仿佛也突然有了殺氣。
必殺必亡,萬劫不複的殺氣。
刀光淡,月光淡,殺氣卻濃如血。
刀光出現,銀月色變,李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