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彈指間已經是六十刹那,可是李壞的死隻不過是一刹那間的事。
就在刀光出現的一刹那。
“飛刀!”
刀光消失時,李壞的人已經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倒掛在九曲橋頭的雕花欄杆上。
他的心口上,刀鋒直沒至柄。
心髒絕對無疑是人身致命要害中的要害,一刀刺入,死無救,可是還有人不放心。
韓峻以箭步躥過來,用兩根手指捏住了插在李壞心口上的淡金色的淡如月光般的刀柄,拔出來,鮮血濺出,刀現出。
窄窄的刀卻已足夠穿透心髒。
“怎麼樣?”
“死定了。”
韓峻盡量不讓自己臉上露出太高興的表情:“這個人是死定了。”
月光依舊,月下的白衣人仿佛已融入月色中。
07
晴天。
久雪快晴,寒更甚,擦得鏡子般雪亮的青銅大火盆中,爐火紅得就像是害羞小姑娘的臉。
方大老板斜倚在一張鋪著紫貂皮的大炕上,炕的中間有一張低幾,幾上的玉盤中除了一些蜜餞糖食小瓶小罐之外,還有一盞燈,一杆槍。
燈並不是用來照明的那種燈,槍,更不是那種要將人刺殺於馬下的那種槍。
這種槍當然也一樣可以殺人,隻不過殺得更慢,更痛苦而已。
暖室中充滿了一種邪惡的香氣。
人是有弱點的,所以邪惡永遠是最能引誘人類的力量之一。
所以這種香氣也仿佛遠比江南春天裏最芬芳的花朵更迷人。
“這就是鴉片,是紅毛人從天竺那邊弄過來的。”
方大老板眯著眼,看著剛出現在暖室中的韓峻。
“你一定要試一試,否則你這一輩子簡直就像是白活了。”
韓峻好像聽不見他的話,隻冷冷地問:
“人埋了沒有?”
“早就埋了。”
“他帶來的那四個小孩子呢?”
方天豪詭笑:“覆巢之下還會有一個完整的蛋嗎?”
“那麼這件事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圓滿結束,比蛋還圓。”
“沒有後患?”
“沒有。”方天豪麵有得色,“絕對沒有。”
韓峻冷冷地看了他很久,轉身,行出,忽然又回頭。
“你最好記住,下次你再抽這種東西,最好不要讓我看見,否則我一樣會把你弄到刑部大牢去,關上十年八年。”
卵石外是一個小院,小院有雪,雪上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開在滿地白雪的小院裏,天下所有的寂寞仿佛都已種在它的根下。
多麼寂寞。
多麼寂寞的庭院,多麼寂寞的梅,多麼寂寞的人。
韓峻走出來,迎著冷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一口氣。他的呼吸忽然停止。
他忽然看見紅梅枝葉中,有一張蒼白的臉,正在看著他鬼笑。
韓峻也不知看過了多少人的臉,雖然大多數是哭臉,笑臉也不少。
可是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一張笑臉,笑得這麼歪,笑得這麼邪,笑得這麼曖昧恐怖。
千百朵鮮紅的梅花中,忽然露出了這麼樣一張笑臉,而且正看著他笑。
你會怎麼樣?
韓峻後退一步,擰腰,衝天躍起,左手橫胸自衛,右手探大鷹爪,準備把這張蒼白的臉從紅梅中抓出來。
他這一爪沒有抓下去,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張臉是誰的臉了。
同心七劍中的二俠劉偉,是個魁偉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死了之後,也跟別的死人沒有太大的分別。
尤其是死在七斷七絕傷心掌下的人,麵容扭曲仿佛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卻比哭更傷心更悲慘難看。
劉偉就是死在傷心掌下。
韓峻飛身上躍,認出了他的臉,也就看出了他是死在傷心掌下的人。
08
同心七劍,劍劍俱絕,人人都是高手,尤其是劉二和孟五。
第二個死的就是孟五。
他是被人用一輛獨輪車推回來的。
他的致命傷也是七斷七絕傷心掌。
七斷。
心脈斷、血脈斷、筋脈斷、肝腸斷、腎水斷、骨骼斷、腕脈斷。
七絕。
心絕、情絕、恩絕、欲絕、苦痛絕、生死絕、相思絕。
七斷七絕,傷人傷心。
這種功夫漸漸地也快絕了,沒有人喜歡練這種絕情絕義的功夫,也沒有人願傳。
方天豪問韓峻。
他問了三個問題,都是讓人很難回答的,所以他要問韓峻,因為韓峻不但是武林中有數的幾大高手之一,而且頭腦精密得就像是某一位奇異的天才所創造的某一種神奇機械一樣。
隻要是經過他的眼,經過他的耳,經過他的心的每一件事他都絕不會忘記。
“傷心七絕豈非已經絕傳了?現在江湖中還有人會這種功夫?誰會?”
“有一個人會。”韓峻回答。
“誰?”
“李壞。”
“他會?”方天豪問,“他怎麼會的?”
“因為我知道他是柳郎七斷和胡娘七絕生前唯一的一個朋友。”
“可是他豈非已經死了?”方天豪問,“你豈非說過,月神之刀,就好像昔年小李探花的飛刀一樣,例不虛發。”
韓峻轉過頭,用一雙冷漠冷酷的冷眼,望著窗外的一勾冷冷的下弦月。
月光冷如刀。
“是的。”
韓峻的聲音仿佛忽然到了遠方,遠在月旁。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他說,“月神的刀下,就好像月光下的人,沒有人能躲得開月光,也沒有人能躲開月神的刀。”
“沒有人,真的沒有人?”
“絕沒有。”
“那麼李壞呢?”
“李壞死了。”韓峻說,“他壞死了,他已經壞得非死不可。”
“如果這個世界上隻有李壞一個人能使傷心七絕掌,如果李壞已經死定了,那麼同心七劍是死在誰手下的?”
韓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誰都無法回答。
但是他卻摸到了一條線,摸到了一條線的線頭。
他的眼睛裏忽然又發出了光。
“不錯,是在五年前。”韓峻說,“五年前的二月初六,那天還在下雪。”
“那天怎麼樣?”方天豪問。
“那一天我在刑部值班,晚上睡在刑部的檔案房裏,半夜睡不著,起來翻檔案,其中有一卷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
“哦?”
“那一卷檔案在玄字櫃的,說的是一個名字叫作葉聖康的人。”
“那個人怎麼樣?”
“他被人在心口刺了三劍,劍劍穿心而過,本來是絕對必死無疑的。”
“難道他沒有死?”
“他沒有死。”韓峻說,“到現在他還好好地活在北京城裏。”
“利劍穿心,死無救,他為什麼還能活到現在?”方天豪問。
“因為利劍刺透的地方,並沒有他的心髒。”韓峻說,“換句話說,他的心並沒有長在本來應該有一顆心長在那裏的地方。”
“我不懂。”方天豪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見一個人鼻子忽然長出了一朵花一樣。“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好,那麼我就用最簡單的方法告訴你。”韓峻說,“那個叫葉聖康的人,是個右心人。”
“右心人?”方天豪問,“右心人是什麼意思?”
“右心人的意思,就是說這種人的心髒不在左邊,在右邊,他身體組織裏每一個器官都是和一般普通人相反的。”
方天豪愣住了。
過了很久他才能開口說話,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韓峻。
“你是不是認為李壞也跟葉聖康一樣,也是個右心人?”
“是的。”韓峻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因為除此以外,別無解釋。”
“就因為李壞是個右心人,所以並沒有死在月神的刀下,因為月神的刀雖然刺入他的心髒,可是他的心並沒有長在那個地方。”
方天豪盯著韓峻問。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子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