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2 / 3)

但是,雖在這一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中,也還不給連殳安住。漸漸地,小報上有匿名人來攻擊他,學界上也常有關於他的流言,可是這已經並非先前似的單是話柄,大概是於他有損的了。我知道這是他近來喜歡發表文章的結果,倒也並不介意。S城人最不願意有人發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一有,一定要暗暗地來叮他,這是向來如此的,連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聽說他已被校長辭退了。這卻使我覺得有些兀突;其實,這也是向來如此的,不過因為我希望著自己認識的人能夠幸免,所以就以為兀突罷了,S城人倒並非這一回特別惡。

其時我正忙著自己的生計,一麵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陽去當教員的事,竟沒有工夫去訪問他。待到有些餘暇的時候,離他被辭退那時大約快有三個月了,可是還沒有發生訪問連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過大街,偶然在舊書攤前停留,卻不禁使我覺到震悚,因為在那裏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隱》,正是連殳的書。他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變賣的。難道他失業剛才兩三月,就一貧至此麼?雖然他向來一有錢即隨手散去,沒有什麼儲蓄。於是我便決意訪問連殳去,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

他的房門關閉著,叫了兩聲,不見答應。我疑心他睡著了,更加大聲地叫,並且伸手拍著房門。

“出去了罷!”大良們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從對麵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頭來了,也大聲說,不耐煩似的。

“那裏去了呢?”我問。

“那裏去了?誰知道呢?——他能到那裏去呢,你等著就是,一會兒總會回來的。”

我便推開門走進他的客廳去。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滿眼是淒涼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餘無幾了,連書籍也隻剩了在S城決沒有人會要的幾本洋裝書。屋中間的圓桌還在,先前曾經常常圍繞著憂鬱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醃臢吵鬧的孩子們的,現在卻見得很嫻靜,隻在麵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紙包,拖過一把椅子來,靠桌旁對著房門坐下。

的確不過是“一會兒”,房門一開,一個人悄悄地陰影似的進來了,正是連殳。也許是傍晚之故罷,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卻還是那樣。

“阿!你在這裏?來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歡。

“並沒有多久。”我說:“你到那裏去了?”

“並沒有到那裏去,不過隨便走走。”

他也拖過椅子來,在桌旁坐下;我們便開始喝燒酒,一麵談些關於他的失業的事。但他卻不願意多談這些;他以為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時常遇到的事,無足怪,而且無可談的。他照例隻是一意喝燒酒,並且依然發些關於社會和曆史的議論。不知怎的我此時看見空空的書架,也記起汲古閣初印本的《史記索隱》,忽而感到一種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廳這麼荒涼……近來客人不多了麼?”

“沒有了。他們以為我心境不佳,來也無意味。心境不佳,實在是可以給人們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園,就沒有人去……”他連喝兩口酒,默默地想著,突然,仰起臉來看著我問道:“你在圖謀的職業也還是毫無把握罷?”

我雖然明知他已經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憤然,正想發話,隻見他側耳一聽,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門外是大良們笑嚷的聲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還追上去,說些話,卻不聽得有回答。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仍將一把花生米放在紙包裏。

“連我的東西也不要吃了。”他低聲,嘲笑似的說。

“連殳,”我很覺得悲涼,卻強裝著微笑,說:“我以為你太自尋苦惱了。你看得人間太壞……”

他冷冷地笑了一笑。

“我的話還沒有完哩。你對於我們,偶爾來訪問你的我們,也以為因為閑著無事,所以來你這裏,將你當作消遣的資料的罷?”

“並不。但有時也這樣想。或者尋些談資。”

“那你可錯誤了。人們其實並不這樣。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裏麵了。你應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我歎息著說。

“也許如此吧。但是,你說:那絲是怎麼來的?——自然,世上也盡有這樣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她的命運。然而這也沒有什麼要緊,我早已預先一起哭過了。”

我即刻記起他祖母大殮時候的情景來,如在眼前一樣。

“我總不解你那時的大哭……”於是鶻突地問了。

“我的祖母入殮的時候罷?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麵點燈,一麵冷靜地說:“你的和我交往,我想,還正因為那時的哭哩。你不知道,這祖母,是我父親的繼母;他的生母,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他想著,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個熏魚頭。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隻是我從小時候就覺得不可解。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家景也還好,正月間一定要懸掛祖像,盛大地供養起來。看著這許多盛裝的畫像,在我那時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時,抱著我的一個女工總指了一幅像說:‘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罷,保佑你生龍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著一個祖母,怎麼又會有什麼‘自己的祖母’來。可是我愛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裏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著描金的紅衣服,戴著珠冠,和我母親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時,她的眼睛也注視我,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極其愛我的。

“然而我也愛那家裏的,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雖然無論我怎樣高興的在她麵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但我還愛她。可是到後來,我逐漸疏遠她了;這也並非因為年紀大了,已經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發煩。但她卻還是先前一樣,做針線;管理我,也愛護我,雖然少見笑容,卻也不加嗬斥。直到我父親去世,還是這樣;後來呢,我們幾乎全靠她做針線過活了,自然更這樣,直到我進學堂。”

燈火消沉下去了,煤油已經將涸,他便站起,從書架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洋鐵壺來添煤油。

“隻這一月裏,煤油已經漲價兩次了……”他旋好了燈頭,慢慢地說。“生活要日見其困難起來。——她後來還是這樣,直到我畢業,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還直到她生病,實在打熬不住了,隻得躺下的時候罷……

“她的晚年,據我想,是總算不很辛苦的,享壽也不小了,正無須我來下淚。況且哭的人不是多著麼?連先前竭力欺淩她的人們也哭,至少是臉上很慘然。哈哈……可是我那時不知怎的,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裏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於感情用事……

“你現在對於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於她的意見。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

他沉默了,指間夾著煙卷,低了頭,想著。燈火在微微地發抖。

“嗬,人要使死後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嗬。”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略略一停,便仰起臉來向我道:“想來你也無法可想。我也還得趕緊尋點事情做……。”

“你再沒有可托的朋友了麼?”我這時正是無法可想,連自己。

“那倒大概還有幾個的,可是他們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辭別連殳出門的時候,圓月已經升在中天了,是極靜的夜。

山陽的教育事業的狀況很不佳。我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隻得連煙卷也節省起來。但是學校裏的人們,雖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職員,也沒有一個不是樂天知命的,仗著逐漸打熬成功的銅筋鐵骨,麵黃肌瘦地從早辦公一直到夜,其間看見名位較高的人物,還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實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禮節”的人民。我每看見這情狀,不知怎的總記起連殳臨別托付我的話來。他那時生計更其不堪了,窘相時時顯露,看去似乎已沒有往時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動身,深夜來訪,遲疑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道:

“不知道那邊可有法子想?——便是抄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詫異了,還不料他竟肯這樣的遷就,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我還得活幾天……”

“那邊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設法罷。”

這是我當日一口承當的答話,後來常常自己聽見,眼前也同時浮出連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還得活幾天”。到這些時,我便設法向各處推薦一番;但有什麼效驗呢,事少人多,結果是別人給我幾句抱歉的話,我就給他幾句抱歉的信。到一學期將完的時候,那情形就更加壞了起來。那地方的幾個紳士所辦的《學理周報》上,竟開始攻擊我了,自然是決不指名的,但措辭很巧妙,使人一見就覺得我是在挑剔學潮,連推薦連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類。

我隻好一動不動,除上課之外,便關起門來躲著,有時連煙卷的煙鑽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學潮的嫌疑。連殳的事,自然更是無從說起了。這樣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我在小小的燈火光中,閉目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來增補這一望無際的雪堆;故鄉也準備過年了,人們忙得很;我自己還是一個兒童,在後園的平坦處和一夥小朋友塑雪羅漢。雪羅漢的眼睛是用兩塊小炭嵌出來的,顏色很黑,這一閃動,便變了連殳的眼睛。

“我還得活幾天!”仍是這樣的聲音。

“為什麼呢?”我無端地這樣問,立刻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了。

這可笑的問題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點起一枝煙卷來;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聽得有人叩門;不一會,一個人走進來,但是聽熟的客寓雜役的腳步。他推開我的房門,交給我一封六寸多長的信,字跡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認出“魏緘”兩個字,是連殳寄來的。

這是從我離開S城以後他給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懶,本不以杳無消息為奇,但有時也頗怨他不給一點消息。待到接了這信,可又無端地覺得奇怪了,慌忙拆開來。裏麵也用了一樣潦草的字體,寫著這樣的話:

“申飛……

“我稱你什麼呢?我空著。你自己願意稱什麼,你自己添上去吧。我都可以的。

“別後共得三信,沒有複。這原因很簡單:我連買郵票的錢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