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1 / 3)

四銘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著北窗和她八歲的女兒秀兒糊紙錠,忽聽得又重又緩的布鞋底聲響,知道四銘進來了,並不去看他,隻是糊紙錠。但那布鞋底聲卻愈響愈逼近,覺得終於停在她的身邊了,於是不免轉過眼去看,隻見四銘就在她麵前聳肩曲背的狠命掏著布馬褂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後麵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地彙出手來,手裏就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包,葵綠色的,一徑遞給四太太。她剛接到手,就聞到一陣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還看見葵綠色的紙包上有一個金光燦爛的印子和許多細簇簇的花紋。秀兒即刻跳過來要搶著看,四太太趕忙推開她。

“上了街?”她一麵看,一麵問。

“唔唔。”他看著她手裏的紙包,說。

於是這葵綠色的紙包被打開了,裏麵還有一層很薄的紙,也是葵綠色,揭開薄紙,才露出那東西的本身來,光滑精致,也是葵綠色,上麵還有細簇簇的花紋,而薄紙原來卻是米色的,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也來得更濃了。

“唉唉,這實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將那葵綠色的東西送到鼻子下麵去,嗅著說。

“唔唔,你以後就用這個……”

她看見他嘴裏這麼說,眼光卻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覺得顴骨以下的臉上似乎有些熱。她有時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後,指麵上總感著些粗糙,本來早就知道是積年的老泥,但向來倒也並不很介意。現在在他的注視之下,對著這葵綠異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臉上有些發熱了,而且這熱又不絕的蔓延開去,即刻一徑到耳根。她於是就決定晚飯後要用這肥皂來拚命地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來單用皂莢子是洗不幹淨的。”她自對自地說。

“媽,這給我!”秀兒伸手來搶葵綠紙;在外麵玩耍的小女兒招兒也跑到了。四太太趕忙推開她們,裹好薄紙,又照舊包上葵綠紙,欠過身去擱在洗臉台上最高的一層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紙錠。

“學程!”四銘記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長了聲音叫,就在她對麵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學程!”她也幫著叫。

她停下糊紙錠,側耳一聽,什麼響應也沒有,又見他仰著頭焦急地等著,不禁很有些抱歉了,便盡力提高了喉嚨,尖利地叫:

“絟兒呀!”

這一叫確乎有效,就聽到皮鞋聲橐橐地近來,不一會,絟兒已站在她麵前了,隻穿短衣,肥胖的圓臉上亮晶晶地流著油汗。

“你在做什麼?怎麼爹叫也不聽見?”她譴責地說。

“我剛在練八卦拳……”他立即轉身向了四銘,筆挺地站著,看著他,意思是問他什麼事。

“學程,我就要問你:‘惡毒婦’是什麼?”

“‘惡毒婦’?那是,‘很凶的女人’罷……”

“胡說!胡鬧!”四銘忽而怒得可觀。“我是‘女人’麼!?”

學程嚇得倒退了兩步,站得更挺了。他雖然有時覺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卻從沒有將他當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錯了。

“‘惡毒婦’是‘很凶的女人’,我倒不懂,得來請教你?——這不是中國話,是鬼子話,我對你說。這是什麼意思,你懂麼?”

“我……我不懂。”學程更加局促起來。

“嚇,我白花錢送你進學堂,連這一點也不懂。虧煞你的學堂還誇什麼‘口耳並重’,倒教得什麼也沒有。說這鬼話的人至多不過十四五歲,比你還小些呢,已經嘰嘰咕咕地能說了,你卻連意思也說不出,還有這臉說‘我不懂’!——現在就給我去查出來!”

學程在喉嚨底裏答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這真叫做不成樣子,”過了一會,四銘又慷慨地說:“現在的學生是。其實,在光緒年間,我就是最提倡開學堂的,可萬料不到學堂的流弊竟至於如此之大:什麼解放咧,自由咧,沒有實學,隻會胡鬧。學程呢,為他化了的錢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給他進了中西折中的學堂,英文又專是‘口耳並重’的,你以為這該好了罷,哼,可是讀了一年,連‘惡毒婦’也不懂,大約仍然是念死書。嚇,什麼學堂,造就了些什麼?我簡直說:應該統統關掉!”

“對咧,真不如統統關掉的好。”四太太糊著紙錠,同情地說。

“秀兒她們也不必進什麼學堂了。‘女孩子,念什麼書?’九公公先前這樣說,反對女學的時候,我還攻擊他呢;可是現在看起來,究竟是老年人的話對。你想,女人一陣一陣的在街上走,已經很不雅觀的了,她們卻還要剪頭發。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頭發的女學生,我簡直說,軍人土匪倒還情有可原,攪亂天下的就是她們,應該很嚴的辦一辦……”

“對咧,男人都像了和尚還不夠,女人又來學尼姑了。”

“學程!”

學程正捧著一本小而且厚的金邊書快步進來,便呈給四銘,指著一處說:

“這倒有點像。這個……”

四銘接來看時,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橫行的。他眉頭一皺,擎向窗口,細著眼睛,就學程所指的一行念過去:

“‘第十八世紀創立之共濟講社之稱’。——唔,不對。——這聲音是怎麼念的?”他指著前麵的“鬼子”字,問。

“惡特拂羅斯(Oddfellows)。”

“不對,不對,不是這個。”四銘又忽而憤怒起來了。“我對你說:那是一句壞話,罵人的話,罵我這樣的人的。懂了麼?查去!”

學程看了他幾眼,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