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釗先生現在是在保障民權了,段政府時代,他還曾經保障文言。他造過一個實例,說倘將“二桃殺三士”用白話寫作“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是多麼的不行。這回李焰生先生反對大眾語文,也讚成“靜珍君之所舉,‘大雪紛飛’,總比那‘大雪一片一片紛紛地下著’來得簡要而有神韻,酌量采用,是不能與提倡文言文相提並論”的。
我也讚成必不得已的時候,大眾語文可以采用文言,白話,甚至於外國話,而且在事實上,現在也已經在采用。但是,兩位先生代譯的例子,卻是很不對勁的。那時的“士”,並非一定是“讀書人”,早已經有人指出了;這回的“大雪紛飛”裏,也沒有“一片一片”的意思,這不過特地弄得累贅,掉著要大眾語丟臉的槍花。
白話並非文言的直譯,大眾語也並非文言或白話的直譯。在江浙,倘要說出“大雪紛飛”的意思來,是並不用“大雪一片一片紛紛地下著”的,大抵用“凶”“猛”或“厲害”,來形容這下雪的樣子。倘要“對證古本”,則《水滸傳》裏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緊”,就是接近現代的大眾語的說法,比“大雪紛飛”多兩個字,但那“神韻”卻好得遠了。
一個人從學校跳到社會的上層,思想和言語,都一步一步的和大眾離開,那當然是“勢所不免”的事。不過他倘不是從小就是公子哥兒,曾經多少和“下等人”有些相關,那麼,回心一想,一定可以記得他們有許多賽過文言文或白話文的好話。如果自造一點醜惡,來證明他的敵對的不行,那隻是他從隱蔽之處挖出來的自己的醜惡,不能使大眾羞,隻能使大眾笑。大眾雖然智識沒有讀書人的高,但他們對於胡說的人們,卻有一個諡法:繡花枕頭。這意義,也許隻有鄉下人能懂的了,因為窮人塞在枕頭裏麵的,不是鴨絨:是稻草。
八月二十二日。
點句的難
看了《袁中郎全集校勘記》,想到了幾句不關重要的話,是:斷句的難。
前清時代,一個塾師能夠不查他的秘本,空手點完了“四書”,在鄉下就要算一位大學者,這似乎有些可笑,但是很有道理的。常買舊書的人,有時會遇到一部書,開首加過句讀,夾些破句,中途卻停了筆:他點不下去了。這樣的書,價錢可以比幹淨的本子便宜,但看起來也真叫人不舒服。
標點古書,印了出來,是起於“文學革命”時候的;用標點古文來試驗學生,我記得好像是同時開始於北京大學,這真是惡作劇,使“莘莘學子”鬧出許多笑話來。
這時候,隻好一任那些反對白話,或並不反對白話而兼長古文的學者們講風涼話。然而,學者們也要“技癢”的,有時就自己出手。一出手,可就有些糟了,有幾句點不斷,還有可原,但竟連極平常的句子也點了破句。
古文本來也常常不容易標點,譬如《孟子》裏有一段,我們大概是這樣讀法的:“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但也有人說應該斷為“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的。這“笑”他的“士”,就是先前“則”他的“士”,要不然,“其為士”就太鶻突了。但也很難決定究竟是那一麵對。
不過倘使是調子有定的詞曲,句子相對的駢文,或並不艱深的明人小品,標點者又是名人學士,還要鬧出一些破句,可未免令人不遭蚊子叮,也要起疙瘩了。嘴裏是白話怎麼壞,古文怎麼好,一動手,對古文就點了破句,而這古文又是他正在竭力表揚的古文。破句,不就是看不懂的分明的標記麼?說好說壞,又從那裏來的?
標點古文真是一種試金石,隻消幾點幾圈,就把真顏色顯出來了。
但這事還是不要多談好,再談下去,我怕不久會有更高的議論,說標點是“隨波逐流”的玩意,有損“性靈”,應該排斥的。
十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