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蝶舞(2 / 3)

司馬的笑聲早已停頓,眼中非但全無笑意,反而顯得說不出的悲傷。

他聽見了雪花飄落的聲音,卻沒有聽見他妻子的腳步聲。

因為吳婉走進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喝酒。

吳婉悄悄地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她從未勸阻他喝酒,因為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也是個賢惠的妻子,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誰都無法勸阻的。

隻不過今天和平時有一點不同,今天她居然也開始喝酒了,而且喝得很快。

直到她開始要喝第三杯的時候,司馬才回過頭去看看她。

“現在好像還是早上。”

“好像是的。”

“你好像已經開始在喝酒了。”

“好像是的。”吳婉輕輕地回答。

她是個溫柔的妻子,非常非常溫柔,對她的丈夫一向千依百順,就算在心裏最難受、最生氣的時候,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可是司馬超群知道:“你隻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一大早就開始喝酒。”他問他的妻子:“今天你為什麼生氣?”

吳婉沒有回答,也沒有開口。

她在默默地斟酒,為她的丈夫和她自己都滿滿地斟了一杯。

“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生氣,你是為了卓東來。”司馬說,“你看不慣他對我說話的那種樣子。”

吳婉沉默,默認。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他平時不是這樣子的,今天他也在生氣。”司馬說,“因為今天我一直在他麵前誇讚小高。”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充滿譏誚的笑意:“他一向不喜歡我在他麵前誇讚別人是個好朋友。”

吳婉居然開口了。

“難道他是在吃醋?”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些,而且也充滿了譏誚,“連我都沒有吃醋,他憑什麼吃醋?”

吳婉一向溫柔,非常溫柔,可是現在她已經喝了五杯酒。

她喝的是司馬平時最常喝的酒,司馬平時喝的都是烈酒,最烈的酒。

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女人,忽然一下子喝下了五杯烈酒之後,不管說出什麼樣的話來,都是值得原諒的。

--一個平時很少喝酒的男人忽然喝下五杯烈酒,說出來的話也同樣值得原諒。

所以司馬笑了。

“你本來就是在吃醋,你一直都在吃卓東來的醋,就好像我會把他當作女人一樣。”

“我知道你不會把他當作女人的,他也沒有把你當作女人。”吳婉又喝了一杯,“他一直都把你當作他的兒子,如果沒有他,你根本就沒有今天。”

她的聲音已嘶啞,她嘶聲問她的丈夫:“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做一點事,讓他知道沒有他你也一樣活得下去?你為什麼不能證明給他看?”

司馬沒有回答,也沒有開口。

他也和他的妻子一樣,在默默地斟酒,為他自己和他的妻子斟了一杯。

可是吳婉沒有再喝這一杯。她已經倒在他的懷裏,失聲地痛哭起來。

司馬沒有哭,眼睛裏甚至連一點淚光都沒有。

他好像已經沒有眼淚。

03

在這個建築宏偉的莊院裏,寬闊華美的庭園中,有一個幽僻的角落,角落裏有一扇很窄的門。門後偶爾會傳出一兩段悠揚的琴聲。可是誰也不知道門外是什麼地方,誰也沒有見到過那位彈琴的人。

因為這裏是卓東來劃下的禁區,如果有人敢踏入禁區一步,他的左腳先踏進來,就砍斷他的左腳;右腳先踏入,就砍斷右腳。

這是條非常簡單的法令,簡單而有效。

不管是從司馬的居處還是從卓東來的小屋走到這裏來,都要走很長的一段路。

卓東來撐著把油紙傘,冒著雪穿過庭園,他走在積雪的小徑上時,雖然沒有施展輕功,雪地上也隻不過留下一點淺淺的腳印。

角落裏的窄門終年常閉。

卓東來輕輕敲門,先敲三聲,再敲一聲,又等了很久之後,窄門才開了一線。

開門的是個極美的女人,穿著件雪白的銀狐鬥篷,臉色也好像她的鬥篷一樣。

卓東來壓低聲音,很恭敬地問:“老先生起來沒有?”

“早就起來了。”這個女人說,“老年人總是起得特別早的。”她幽幽地說:“也許他們知道來日已無多,所以對每一天都特別珍惜。”

門後是個幽靜的小院,寒風中充滿了沁人心脾的梅香,一株形狀古拙的老鬆下,有一個小小的六角亭,一個老人坐在亭子裏,看著外麵的雪花一片片飄落,仿佛已經看得出神。

沒有人知道他的年紀和姓名,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他的頭看來就像是個風幹了的硬殼果,臉上刻滿了風霜雨露和無數次痛苦經驗留下的痕跡。

無情的歲月雖然已使他的身體完全萎縮,可是他的一雙眼睛裏,還是時常會閃動起一種充滿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調皮的光芒。

在這種時候,他的眼睛看來就好像是陽光照耀下的海洋。

卓東來恭恭敬敬地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好:“老先生的氣色看來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好得多了,就好像忽然年輕了二十歲。”

老人本來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也不準備理他,卻又忽然轉過頭,對他眨了眨眼。

“你看來我真的好像年輕了二十歲?”

“當然是真的。”

“那麼你就是個瞎子,又蠢又笨的瞎子。”老人雖然在罵人,聲音卻顯得很愉快,“你難道看不出我已經年輕了四十歲?”

卓東來笑了。

一身雪白的女人已經站在老人身邊,老人拉起她的手,用兩隻手捧著。

“這是她的功勞。”老人眯起眼笑道:“隻有像她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才能使一個老頭子變得年輕起來。”

“這也是我的功勞。”卓東來說,“是我把她送到這裏來的。”

“可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你,”老人又在眨著眼,眼中閃動著調皮而狡黠的光芒,“我知道你又在拍我的馬屁,又想把我存在腦子裏的東西挖出來。”

卓東來並不否認,老人問他:“這次你想挖的是什麼?”

“是一個人。”

“誰?”

“蕭淚血。”

老人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連一雙發亮的眼睛都變成了死灰色。

“蕭淚血,蕭淚血,”老人嘴裏不停地念著這個名字,“他還活著?還沒有死?”

“還沒有!”

老人長長歎息:“現在我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他伸出一根幹癟的手指,指著卓東來的鼻子,“你是個超級大渾蛋,又渾又蠢又笨,所以你才會去惹他。”

卓東來沒有生氣。

不管這個老人怎樣對他,他好像都不會生氣,因為隻有這個老人才能告訴他一些他很想知道卻偏偏不知道的事。

“我並不想惹他,”卓東來說,“我隻想知道有關他的兩件事。”

“哪兩件?”

“他的武功、他的武器。”

老人好像忽然緊張起來,一個像他這種年紀的老人本來不該這麼緊張的。

“你看見過他用的武器?”他問卓東來。

“我沒有。”

“你當然沒有看見過,”老人又放鬆了,“隻有死在地獄裏的鬼魂才看見過。”

“沒有人見過他的武器?”

“絕對沒有,”老人說,“就好像他也永遠不能看見淚痕一樣。”

“淚痕?”卓東來問,“誰是淚痕?”

“蕭大師的淚痕。”

“蕭大師是誰?”

“蕭大師就是蕭淚血的父親。”

卓東來一向認為自己是個非常明智的人,現在卻完全混亂了。

老人說的話他居然完全不懂。“他為什麼不能看見他父親的淚痕?”

“因為他看到淚痕的時候,他就要死在淚痕下。”

卓東來更不懂:“淚痕也能殺人?”

老人遙望著遠方,眼中仿佛充滿了悲傷和恐懼,就好像一個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所無法理解也無法控製的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伸出了他那雙幹癟萎縮的手,輕輕地撥動了他麵前的一張琴。

“琤琮”一聲,琴弦響動。

老人忽然說:“蝶舞,請你為我一舞。”

銀狐鬥篷從肩上滑落,穿一身銀白的女人仍然一身銀白。

銀白的短褂,銀白的長裙。

長裙流水般飄動,蝶舞翩然而舞,長裙飛雲般卷起,露出了一雙修長結實美麗充滿了彈性的腿。

沒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也沒有人能形容她的這雙腿。

就連最懂得欣賞女人的狄小侯狄青麟也隻能說:“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身上會長出這麼樣一雙腿來。”

悠揚的琴聲忽然變得蒼鬱而蕭索,舞者的舞姿也變得仿佛殘秋時,猶在秋風中卷舞的最後一片落葉,美得那麼淒涼,美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