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月二十五。
長安。
有燈。
淡紫色的水晶燈罩,黃金燈,燈下有一口箱子,一口陳舊平凡的箱子。
燈下也有人,卻不是那個沉默平凡提著這口箱子的人。
燈下的人是卓東來。
天還沒有亮,所以燈是燃著的,燈光正好照在他看起來比較柔和的左麵半邊臉上。
今天他這半邊臉看來簡直就像是仁慈的父親。
一個人在對自己心滿意足的時候,對別人也會比較仁慈些的。
現在朱猛已經在他掌握中,雄獅堂已完全瓦解崩潰,高漸飛也已死了。至少,他認為高漸飛已經死了,每一件事都已完全在他的控製下。
強敵已除,大權在握,江湖中再也沒有什麼人能和他一爭長短,這種情況就算最不知足的人也不能不滿意了。
他的一生事業,無疑已到達巔峰。
所以他沒有殺蕭淚血。
現在蕭淚血的情況幾乎已經和那老人完全一樣,功力已完全消失,也被卓東來安排在那個幽靜的小院裏,等著卓東來去榨取他腦中的智慧,和他那一筆秘密的財富。
這些事都可以等到以後慢慢去做,卓東來一點也不著急。
一個功力已完全消失了的殺人者,就好像一個無人理睬的垂暮妓女,是沒有什麼路可以走的,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他們做的行業都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他們的悲哀也是人類最古老的悲劇。
蕭淚血的箱子現在也已落入卓東來手裏了。
他也知道這口箱子是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武器,在雄獅堂的叛徒楊堅被刺殺的那一天,他已經知道這件武器的可怕。
他相信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來換取這件武器。
幸好他不是那些人,他和這個世界上其他那些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現在箱子就擺在他麵前,他連動都懶得去動它。
因為他有另一種更可怕的武器,他的智慧就是他的武器。
他運用他的智能時,遠比世上任何人使用任何武器都可怕。
--蕭淚血雖然是天下無雙的高手,可是在他麵前,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朱猛雖然勇猛慓悍,雄獅堂雖然勢力強大,可是他還是在舉手間就把他們擊潰了。
他能做到這些事,因為他不但能把握住每一個機會,還能製造機會。
在別人認為他已失敗了的時候,在他情況最危急的時候,他非但不會心慌意亂,反而適時製造良機擊潰強敵,反敗為勝。
隻有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長槍大斧鋼刀寶劍都隻不過是匹夫的利器而已,甚至連這口箱子都一樣。
卓青已經站在他麵前等了許久,勝利的滋味就像是橄欖一樣,要細細咀嚼才能享受到它的甘美。所以卓青已經準備悄悄地退出去。
卓東來卻忽然叫住了他,用一種很溫和的聲音說:“你也辛苦了一個晚上,為什麼不坐下來喝杯酒?”
“我不會喝酒。”
“你可以學。”卓東來微笑,“要學喝酒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可是現在還不到我要學喝酒的時候。”
“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開始學?”卓東來的笑容已隱沒在陰影裏,“是不是要等到你能夠……”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改變了話題問卓青:“你是不是已經把蕭先生安頓好了?”
“是。”
“你走的時候,他的情況如何?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卓青道,“他還是和剛才一樣,好像對任何事都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很好。”卓東來又露出微笑,“能夠聽天由命,盡量使自己安於現況的人,才是真正的聰明人,這種人才能活得長。”
“是。”
卓東來的微笑中仿佛也有種尖銳如錐的思想:“有時候我覺得他有很多地方都跟我一樣,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非但不會去做,連想都不會去想。”
他淡淡地接著道:“一個人如果總喜歡去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就難免會死於非命,高漸飛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卓青忽然說:“高漸飛不是個很好的例子。”
“他不是?”卓東來問,“為什麼不是?”
“因為他還沒有死。”
“你知道他還沒有死?”
“我知道。”卓青說,“鄭誠在昨天黃昏時還親眼看見他提著劍出城去。”
“鄭誠?”卓東來仿佛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你怎麼知道他真的看見了高漸飛?”
“他一發現高漸飛的行蹤,就立刻趕回來告訴我了。”
“你相信他的話?”
“我相信。”
卓東來的笑容又隱沒,聲音卻更溫和:“對!你應該相信他。如果你想要別人信任你,就一定要先讓他知道你很信任他。”
他好像忽然發覺這句話是不該說的,立刻又改變話題問卓青:“你有沒有想到高漸飛會到什麼地方去?”
“我想他一定是到紅花集那妓院去找朱猛了。”卓青說,“朱猛既然不在那裏,高漸飛一定還會回去找的,所以我並沒有叫鄭誠去盯他,隻要他在長安,就在我們的掌握中。”
卓東來又笑了,笑得更愉快。
“現在你已經可以開始學喝酒了。”卓東來說,“你已經有資格喝酒,而且比大多數人都有資格喝酒。”
他忽然站起來,將他一直拿著的一杯酒送到卓青麵前。
卓青立刻接過去,一飲而盡。
酒甘甜,可是他嘴裏卻又酸又苦。
他已經發現自己話說得太多,如果能把他剛才說的話全部收回去,他情願砍斷自己一隻手。
卓東來卻好像完全沒有覺察到他的反應,接過他的空杯,又倒了杯酒,坐下去淺啜一口。
“蕭淚血明明知道高漸飛是他宿命中的災禍,蕭淚血這一生中從未悔約過一次,現在他已接到了契約,他為什麼不殺高漸飛?”卓東來陷入沉思,“是不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什麼特別的關係?那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忽然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定隻有那個老人才能確定。蕭淚血要問老人的,一定就是這件事,這件事對他一定很重要,所以老人一死,他就動了殺機,因為老人死後,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高漸飛究竟是不是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
卓青本來已決心不開口的,此刻還是忍不住大聲問:“高漸飛怎麼會是蕭淚血的兒子?”
“你認為不可能?”
卓東來冷笑:“高漸飛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年輕人而已,一向冷酷無情的蕭淚血為什麼要救他?如果他們之間根本不可能有這種關係存在,就算有十萬個高漸飛死在蕭淚血麵前,他也不會動一根手指的。”
他看著卓青,聲音又變得很溫和。
“你一定要相信我,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卓東來說,“像朱猛這樣一條鐵錚錚的好漢,怎麼可能敗在一個女人手裏?可是他敗了,敗得很慘,蕭淚血也一樣,誰能想得到他有今日?”
他忽然長長歎息:“其實我也一樣,我又何嚐能想到將來我會敗在誰的手裏?”
這句話也許並不是實話,可是其中卻有些值得深思的哲理。
卓青忽然退了出去。
他知道現在已經到了他應該退下去的時候,因為他知道司馬超群已經來了。
他已經聽見司馬超群在說:“是的,這種事本來就是誰都想不到的。”
02
門是開著的,司馬超群站在門口,外麵是一片接近乳白色的濃霧。
他已經是個中年人,衣服和頭發都很淩亂,經過長途奔波後,也顯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這裏的時候,看起來還是那麼高大、英俊、強壯,而且遠比他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在門外的濃霧和屋裏的燈光襯托下,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圖畫中的天神一樣。
這一點無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隻有現在一半好,他也必將成為一位受人讚佩尊敬的英雄。
因為他天生就是這種人。
卓東來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讚賞之色,很快地站起來,為他倒了杯酒。
--你為什麼要到洛陽去?為什麼要裝病騙我?
這些事卓東來連一個字都沒有提。
在他能感覺到司馬超群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是會小心避免提起這一類不愉快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著在趕路。”卓東來說,“我本來預計你要到後天才會回來的。”
他帶著微笑問:“洛陽那邊的天氣怎麼樣?”
司馬超群沉默著,神色好像有點怪怪的,過了半天才開口:“那邊的天氣很好,比這裏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幹得很快,比這裏快得多。”
他的聲音好像也有點怪怪的,卓東來卻好像沒有感覺到。
“隻要血流了出來,遲早總會幹的。”司馬說,“早一點幹、晚一點幹,其實都沒有什麼關係。”
“是的。”卓東來說,“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子的。”
“世上也有很多事不是這樣子的。”
“哦?”
“人活著,遲早總要死。可是早死和晚死的分別就很大了。”司馬超群說,“如果你要殺一個人,能不能等到他死了之後才動手?”
“不能。”卓東來說,“殺人要及時,時機一過,物移人換,情況就不對了。”
他微笑舉杯:“就像喝酒一樣,喝酒也要及時,如果你把這杯酒留到以後再喝,它就會變酸的。”
“對。”司馬超群同意,“你說得對極了。你說的話好像永遠不會錯。”
他舉杯一飲而盡:“這一杯我要敬你,因為你又替我們的大鏢局打了次漂漂亮亮的勝仗。”
“你已經知道這裏的事?”
“我知道。”司馬說,“我已經回來很久,也想了很久。”
“想什麼?”
“想你。”
司馬超群的表情更奇怪:“我把這三十年來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細想過一遍。我越想越覺得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實在比不上你。”
卓東來的笑容仍在臉上,卻已變得很生硬:“你為什麼要想這些事?”
司馬沒有回答這句話,卻轉過身。
“你跟我來。”他說,“我帶你去看幾個人,你看過之後就會明白的。”
03
晨曦初露,霧色更濃。
這個小園中沒有種花,卻種著些黃芽白、豌豆青、蘿卜、萵苣、胡瓜和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