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巔峰(2 / 3)

這些蔬菜都是吳婉種的,司馬超群一向喜歡吃剛摘下的新鮮蔬菜。

所以園裏不種花,隻種菜。

吳婉做的每件事都是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們的兩個孩子。

他們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很聽話,因為吳婉從小就把他們教養得很好,從來不讓他們接觸到大人的事,也不讓他們隨便溜到外麵去。

外麵就是大鏢局的範圍了,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是孩子應該看到的。

這個小園和後麵的一座小樓,就是吳婉和孩子生活的天地。

走到這裏,卓東來才想起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過他們了。

這是他的疏忽。

為了他和司馬之間的交情,為了大鏢局的前途,他決心以後不再提起郭莊那件事,而且對吳婉和孩子們好一點。

04

小樓下麵是廳,一間正廳和一間喝酒的花廳,這裏雖然很少有客人來,吳婉還是把這兩個廳布置得很幽靜舒服。

樓上才是她和孩子的臥房,從她娘家陪嫁來的一個奶媽和兩個丫頭也跟她住在一起。

她的丈夫卻不住在家裏。

司馬對她很好,對孩子們也好,可是晚上卻從來不住在這裏。

天色還沒有亮。樓上並沒有燃燈,吳婉和孩子們想必還在沉睡。

--司馬超群為什麼要帶他到這裏來看他們?

卓東來想不通。

臥房的窗子居然是開著的,乳白色的濃霧被風吹進來之後,就變成一種淡淡的死灰色,使得這間本來很幽雅的屋子,變得好像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而且非常冷,奇冷徹骨。

因為火盆早已滅了。

一向細心的女主人,為什麼不為她的孩子在火盆裏添一點火?

沒有燈,沒有火,可是有風。

從陰森森灰蒙蒙的霧中看過去,屋子裏仿佛有個人在隨風搖動。

吊在半空中隨風搖動。

--怎麼會吊在半空中?這個人是什麼人?

卓東來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縮。

他有雙經過多年刻苦訓練後而變得兀鷹般銳利的眼睛。

他已經看出了這個懸在半空中的人,而且看出這個人是用一根繩子懸在半空中的。

這個人是吳婉。

她把一根繩子打了一個死結,把這根繩子懸在梁上,再把自己的脖子套進去,把她自己打的那個死結套在自己的咽喉。

等她的兩條腿離地時,這個死結就嵌入了她的咽喉。

這就是死。

千古艱難唯一死,這本來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可是有時候卻又偏偏這麼容易。

除了吳婉外,屋子裏還有人,一個白發如霜的老奶娘,兩個年華已如花一般凋落的丫頭,一對可愛的孩子,有著無限遠大前程的可愛孩子。讓人看見就會從心裏歡喜。

可是現在,奶娘的頭發已經不再發白了,丫頭們也不會再自傷年華老去。

孩子也不會再讓人一看見就從心裏歡喜,隻會讓人一看見就會覺得心裏有種刀割般的悲傷和痛苦。

--多麼可愛的孩子,多麼可憐。

我對不起你,所以我死了,我該死,我隻有死。孩子們卻不該死的。

可是我也隻有讓他們陪我死。

我不要讓他們做一個沒有娘的孩子,我也不要讓他們長大後,變成了一個像你的好朋友卓東來那樣的人。

崔媽是我的奶娘,我從小就是吃她的奶長大的,她一直把我當作她的女兒一樣。

小芬和小芳就像是我的姐妹。

我死了,她們也不想活下去。

所以我們都死了。

我不要你原諒我,隻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我也知道沒有我們,你一定也會一樣活得很好的。

好冷、好冷、好冷,卓東來從未感覺到這麼冷過。

這間精雅的臥房竟是個墳墓,而他自己也在這個墳墓裏。

他的身體肌肉、血脈骨髓都仿佛已冷得結冰。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吳婉為什麼要死?”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卓東來說,“我真的不知道。”

“他們死了至少已經有三四天,你居然還不知道。”司馬超群的聲音冰冷,“你實在把他們照顧得很好,我實在應該感激你。”

這些話就好像一根冰冷的長針,從卓東來的頭頂一直插到他腳底。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

--這幾天他一直全力在對付雄獅堂,這地方是屬於吳婉和孩子們的,他和大鏢局的人都很少到這裏來。

他沒有解釋。

這種事根本就無法解釋,無論怎麼樣解釋都是多餘的。

司馬超群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他也看不見司馬臉上的表情。

“你問我,吳婉為什麼要死?我本來也想不通的。”司馬超群說,“她的年紀並不大,身體一向很好,一向很喜歡孩子,她對我雖然並不十分忠實,卻一直都能盡到做妻子的責任。”

他的聲音出奇平靜:“可是我卻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所以錯的是我,不是她。”

“你也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早已知道,做丈夫的並不一定是最後知道的一個。”司馬超群說,“我也知道那件事很快就會過去的。她還是會做我的好妻子,還是會好好照顧我的孩子。”

他淡淡地接著說:“我既然決心要依照你的意思做一個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必須付出代價。”

“所以你就故意裝作不知道?”

“是的。”司馬超群說,“因為我若知道,就一定要殺了她,一個英雄的家裏是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的,我當然非殺她不可。”

司馬說:“所以我隻有裝作不知道。因為這是我的家,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能把這個家毀掉。我不但要裝作不知道,而且還要她認為我完全不知道,這個家才能保存。”

卓東來顯得很驚訝。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以前根本沒有完全了解司馬超群。他從不知道司馬超群的性格中還有這樣的一麵,居然是個這麼重感情的人,遇到這種事,居然還能替別人著想。

“這種事本來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可是我已經想通了。”司馬說,“等到這件事過去,等到孩子們長大,我們還是像別的恩愛夫婦一樣,互相廝守,共度餘年。”

他忽然轉身,麵對卓東來:“如果不是你逼死了她,我們一定會這樣子的。”

“我逼死了她?”卓東來聲音已嘶啞,“你認為是我逼死了她?”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莊,而且遲早會把我也逼死的。”司馬說,“因為你永遠都要別人依照你安排的方式活下去。”

他凝視著卓東來:“因為你的心裏有病,你外表雖然自高自大,其實心裏卻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來應該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個英雄偶像,因為你心裏已經把我當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認為有人會阻礙你的計劃,就會不擇手段把他逼死。”

司馬超群說:“吳婉就是這麼樣死的,因為你覺得她已經阻礙了你。”

卓東來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剛才告訴我,你已經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他問司馬,“這是不是因為你覺得現在已經到了要下決心的時候?”

“是的。”

“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決定?”

“是的。”

“你決定以後要怎麼樣做?”

“不是以後要怎麼樣做,是現在。”司馬超群說,“現在我就要你走,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永遠不要再管我的事。”

卓東來忽然變得好像站都站不穩了,好像忽然被人一棍子打在頭頂上。

“不管你要把什麼帶走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走。”司馬超群說得斬釘斷鐵,“今天日落之前,你一定要遠離長安城。”

卓東來忽然笑了。

“我知道這些話並不是你真心要說出來的。”他柔聲說,“你受了打擊,又太累,隻要好好休息一陣子,就會把這些話忘記的。”

司馬超群冷冷地看著他。

“這次你錯了,現在你就要走,非走不可。”司馬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剛才說過的話?殺人要及時,絕對不能讓時機錯過,這件事也一樣。”

卓東來的瞳孔又開始收縮。

“如果我不走呢?”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司馬,“如果我不走,你是不是會殺了我?”

“是的。”

司馬超群也用他同樣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如果你不走,我就要殺了你!”

05

天色已漸漸亮了,屋子裏卻反而更顯得陰森詭秘可怖。

因為屋裏的光線已經讓人可以看清楚那些慘死的人。

活著時越可愛的人,死後看來越悲慘可怕。

卓東來和司馬超群麵對麵地站著,冷風從窗外吹進來,刀鋒般砍在他們之間。

“我本來可以走的,像我這樣的人,無論哪裏都可以去。”卓東來說,“但是我不能走。”

他的聲音也變得出奇冷靜。

“因為我花了一生心血才造成你這麼樣一個人,我不能讓你毀在別人手裏。”卓東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知道我的為人,有很多事我卻寧願自己做。”

“是的,我知道。”

“我們是不是一向都能彼此了解?”

“是。”司馬超群說,“所以我早已準備好了。”

“你準備在什麼時候?”

“準備就在此時此刻。”司馬說,“殺人要及時,這句話我一定會永遠牢記在心。”

“你準備在什麼地方?”

“就在此地。”

司馬環視屋裏的屍體,每一個屍體活著時都是他最親近的人,都有一段令他永難忘懷的感情,每一個人的死都必將令他悲痛悔恨終生。

甚至連卓東來都一樣。

如果卓東來也死在這裏,那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就全都死在這裏了。

“就在此地。”司馬超群說,“天下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裏更好?”

“沒有了。”卓東來長長歎息,“確實沒有了。”

06

這個世界上有種很特別的人,平時你也許到處都找不到他,可是你需要他的時候,他一定會在你附近,絕不會讓你失望。

卓青就是這種人。

“卓青,你進來。”

卓東來好像知道卓青一定會在他附近的,隻要輕輕一喚,就會出現。

卓青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卓青從來都沒有讓任何人失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