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英雄不死(1 / 3)

01

二月二十七日。

長安城外,荒野窮山。

距離天亮還有段時候,天地間仍是一片黑暗。

在數十盞孔明燈照射下的光影外,有兩條人影隨著歌聲如幽魂般出現,一人抱琵琶,一人吹洞簫。

人影朦朧,歌聲淒婉,在餘光反映中,依然可以分辨出他們就是那一夜,在長安居第一樓樓頭賣唱的盲目白頭樂師,伴著他的依然是那個讓人一看見就會心碎的瞎眼小女孩。

他們怎麼會忽然在這裏出現?是不是有人特地要他們到這裏來唱這曲悲歌?

“寶髻匆匆梳就,

鉛華淡淡妝成,

青煙紫霧罩輕盈,

飛絮遊絲無定。”

春蠶已死,絲猶未盡。蠟炬已殘,淚猶未幹。

朱猛滿臉的熱血與豪氣,忽然間就已化成了無定的遊絲。

因為他又看見了一個人。

黑暗中忽然又有一個人出現了,就像是夢中蝴蝶的幽靈,以輕紗蒙麵,穿一身蟬羽般的輕紗舞衣。

舞之飄起。

“相見不如不見,

有情恰似無情;

笙歌散後酒初醒,

庭院月斜人靜。”

舞衣飄飄如蝴蝶,舞者也如蝴蝶。

朱猛沒有流淚,朱猛已無淚。甚至熱血都似已流幹了。

他知道她不是蝶舞,可是她的舞卻又把他帶入了蝴蝶的夢境。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究竟是真是幻?

是真又如何?是幻又如何?如此短暫的生命,如此珍貴的感情,又何必太認真?

就讓它去吧!什麼事都讓它去吧!隨蝴蝶而去,去了最好。

他知道現在無論誰都可以在拔劍間將他刺殺,可是他已經不在乎。

他已經準備放棄一切。

司馬超群卻不讓他放棄,歌聲仍在歌,舞者仍在舞,司馬超群忽然貓一般撲過去,要把這隻蝴蝶撲殺在他的利爪下。

舞者非但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以一種無比輕盈的舞姿迎了上去,先閃過了他這一擊,忽然在他耳邊輕輕說出了兩個字。

沒有人聽得見她說的是兩個什麼字,可是每個人都看到了司馬超群的變化。

“同同。”

這就是她說的那兩個字,兩個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字。

“同同。”

無論誰聽到這兩個字都不會有任何反應的,可是對司馬超群來說,這兩個字卻像是一道忽然自半空中擊下的閃電。

就在這一瞬間,他所有的動作忽然停止,他的身體四肢也忽然僵硬,眼中忽然充滿了驚訝與恐懼,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後退。

“同同。”

這兩個字就像是某種神秘的魔咒,在一瞬間就已攝去了司馬超群的魂魄。

為什麼會這樣子?

一個誰也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來的舞者,兩個任何人聽起來都認為毫無意義的字,為什麼能讓司馬超群變成這個樣子?

沒有人能解釋這件事,可是另外一件事卻是每個人都能看得出來的。

--司馬超群和朱猛都已經完了,他們的頭顱在轉瞬間,就將要被人提在手裏。

瞎眼的白頭樂師,雖然什麼都看不出,可是他的樂聲裏也已隱隱有了種蒼涼的肅殺之意。

天地間忽然充滿了殺機,連燈光都變得蒼白而慘烈,照在司馬和朱猛蒼白的臉上,也照亮了公孫寶劍握劍的手。

寶劍已將出鞘,人頭已將落地。

慘烈的燈光忽然閃了閃,閃動的燈光中,仿佛忽然又閃起了一道比燈光更慘烈的光芒。

光芒一閃而沒,一劍穿胸而過。

公孫寶劍掌中的劍猶未出鞘,已經被一柄劍釘在地上。

這柄劍並不是忽然從天外飛來的,是一個人飛身刺過來的。

隻不過這個人和這柄劍都來得太快了,人與劍仿佛已化為一體。

這一劍是這個人飛身刺過來的?抑或這個人是乘著這一劍飛過來的?

沒有人能分得出,也沒有人能看清楚。

可是這個人大家都已看得很清楚。

一眼看過去,這個人就好像是少年時的司馬超群,英挺,頎長,風神秀朗,氣概威武,穿一身剪裁極合身、質料極高貴,色彩極鮮明的衣裳,發亮的眼睛中充滿自信。

一眼看過去,幾乎沒有人能認得出他就是昔日那個落拓江湖的無名劍客高漸飛。

02

樂聲已斷,舞已停,舞者蜷伏在地,仿佛再也不敢抬頭去看這種殺人流血的事。

小高拔出了他的劍,秋水般的長劍上沒有一絲鮮血,隻有一點淚痕。

公孫乞兒吃驚地看著這個人和這柄劍,掌中的長棍雖然已擺出了長槍刺擊之勢,卻已沒有勇氣刺出去。

朱猛和司馬超群居然還癡癡地站在那裏,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看見。

公孫乞兒忽然大喝:“人呢?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死光了,為什麼都不過來?”

光影外一個人用一種很溫和的聲音道:“這一次你說得對,你的人的確都已死光了,提燈的都已換上了我的人。”

一個人著華衣,擁貂裘,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自黑暗中走了過來。走路的姿態安詳而優雅,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會是個跛足的殘廢。

公孫乞兒臉色變了:“卓東來,是你!”

“是我,當然是我。”

卓東來悠然道:“隻有我才會用你對付別人的法子對付你,朱猛的屬下是怎麼死的,你的屬下也是怎麼死的;你要怎麼樣殺人,我也要怎麼殺你。”

他微笑:“你也應該知道我做事一向公平得很。”

公孫乞兒身子忽然向前滑出,長棍以丹鳳式直刺卓東來的眉目。

長棍向前飛刺而出時,棍已離手,他的人已向後翻起,淩空一個鷂子翻身,就已到了光影外,眼看就要沒入黑暗中看不見了。

這種反應之快、應變能力之強,正是他一生中經驗武功和智慧的精華累積。

隻可惜他還是慢了一點。

他的身子翻躍時,就已看到有一道耀眼劍光驚鴻般飛起,忽然間就已到了他們麵前,森寒的劍光,刺得他連眼睛都張不開了。

等到他能夠張開眼時,已經看不到這道劍光,隻看見了一段劍柄,就像忽然從他身子裏長出來的一樣,長在他的胸膛上。

直到他的身子像石塊般跌在地上時,他還在看著這段劍柄,眼中充滿了驚訝與恐懼,好像還不明白他自己的胸膛上,怎麼會忽然多出這麼段劍柄來。

可是他已經知道這柄劍的劍鋒在哪裏了。

劍鋒已齊根沒入他的胸膛。

脫手一劍,一擊致命。

“好快的劍,好快的出手!”卓東來向小高躬身示敬,“就隻憑這一劍之威,已經足夠統領大鏢局了。”

“統領大鏢局?”

朱猛仿佛忽然自夢中驚醒,慢慢地轉過身,用一雙目眶似已將裂的大眼看著小高。

“現在你已經統領了大鏢局?”

小高沉默。

“好,好一個高漸飛!”朱猛大笑,“現在你果然已漸漸飛起來了。”

他的笑聲如裂帛。

“你若是來取我頸上這顆頭顱的,你隻管拿去。”朱猛嘶聲而笑,“我早就想把它送給人了,送給你總比送給別人好。”

小高沒有笑,也沒有反應,就在這短短數日之間,他就已將自己訓練成一個岩石般的人,甚至連臉上都沒有絲毫表情。

朱猛大喝:“你為什麼還不過來,還在等什麼?”

“我不急,你何必急?”小高淡淡地說,“我願意等,你也應該可以等的。”

他忽然轉身麵對司馬超群:“你當然更應該知道我在等什麼。”

過了很久,司馬才慢慢地抬起頭,就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一樣,就好像已經將過去所有的人和事都已完全忘記。

又過了很久,他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問小高。

“你在等什麼?”

“等著算你我之間的一筆舊賬。”

“好,很好。”司馬超群的聲音中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現在的確已經到了該算賬的時候,人欠我的,我欠人的,現在都該算清了。”

“以你現在的情況,我本不該逼你出手。”高漸飛冷冷地說,“可是上次你擊敗我時,我的情況也並不比你現在好多少。”

司馬超群居然笑了笑。

“我根本沒有怪你,你又何必說得太多?”

“等一等。”

朱猛忽然又大喝:“難道你現在就已忘了你我之約?”

司馬超群沉下了臉。

“你最好走遠些,這是我跟高漸飛兩個人的事,誰要來插手,我唯有一死而已。”

卓東來輕輕地歎了口氣。

“英雄雖然已到末路,畢竟還是英雄。”他說,“朱堂主,你也是一世之英雄,你也應該知道他的想法,為什麼要讓他一世英名掃地?”

他連看都不再看朱猛一眼,走過去拔起了公孫乞兒胸膛上的劍。

劍上還是沒有血,隻有一點淚痕。

卓東來以左手的拇指與食指捏住劍尖,將劍柄往高漸飛麵前送過去。

“這是你的劍。”

小高並沒有伸手去接劍。

“我知道這是我的劍,但是我也知道他沒有劍。”

“他沒有,你有。”

小高笑了。

“不錯,你沒有,我有,現在的情況好像就是這樣子的。”

卓東來淡淡地說:“這個世界上原來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我明白了。”小高說,“你的意思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終於伸出手。

他的手終於握住了他的劍柄。

就在這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眼中忽然露出殺機。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將這柄劍刺了出去。

劍尖距離卓東來的胸膛絕不會超過一尺,劍尖本來就對準了他自己的心髒。他居然隻用兩根手指捏住,居然將劍柄交給了別人。

沒有人能犯這種錯,犯了這種錯的人,必定都已死在別人劍下。

卓東來也不能例外。

在這種情況下,他根本已完全沒有防避招架的餘地。

高漸飛一直在等,等的就是這麼樣一個機會。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卓東來的臉,因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在等這一刹那。

劍鋒刺入卓東來心髒時的一刹那。

--在這一刹那間,他的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卓東來的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因為每一件事都在他預料之中,這一劍刺來時,他的身子已隨著後退。

劍勢不停,再往前刺。

他再往後退。

這一劍已用盡全力,餘力綿綿不絕。

他再退。

劍尖還是被他用兩根手指捏住,還是和他的胸膛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小高停下。

他停下來時衣裳已濕透。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他,用一種既溫和又冷淡的聲音對他說:“這一次實在辛苦了你。”

卓東來說:“為了要等這麼樣一個機會,你的確費了很多心機,出了很多力,你實在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實在應該讓你殺了我的。”

他的聲音中並沒有什麼譏誚之意,因為他說的也隻不過是件事實而已。

“可是我一定要你知道,要殺我這麼樣一個人,並不是件容易事,我不能讓你得之太易。”卓東來說,“何況你就算殺了我也沒有用的。”

高漸飛一直在聽。

他隻有聽。

此時此刻,每個人都隻有聽卓東來一個人說,除了他之外,別人能說什麼?

他忽然說出一句話,讓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如果你殺了我,你也死定了。”卓東來對小高說,“如果你那一劍真刺入了我胸膛,就在那一瞬間,你也必死無疑,而且很可能比我死得還快。”

卓東來一向是個很少說謊的人,可是這一次他說的話,卻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小高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說如果我那一劍刺殺了你,我死得反而會比你還快?”

“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世上最少有五種暗器是的確能見血封喉,能夠在一瞬間就致人於死。”卓東來說,“江湖中最少有三個人會使用這一類的暗器。”

“哦?”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也知道這三個人之中,已經有一個人到了這裏,已經用那五種暗器之中的一種對準了你的背。”

卓東來說:“如果你那一劍刺了我胸膛,那時一定會高興極了,得意極了,無論誰在那種時候都難免會疏忽大意的,你也不會例外。”

這無疑也是事實。

“就在你最高興、最得意的時候,你就會忽然覺得後背上好像被蟲子咬了一口。”卓東來說,“你就會忽然倒了下去,你倒下去時心跳就已停止,那時候我大概還沒有死。”

小高的背上已經在流冷汗。

卓東來悠然說:“可是現在你已經可以放心了,因為現在我還沒有死,他大概暫時還不敢出手,因為這個人也跟我們一樣,一向不太願意做沒有把握的事。”

“這個人是誰?”

“你想要知道這個人是誰,就得先想通三件事。”卓東來對小高說。

“三件什麼事?”

“第一,公孫兄弟怎麼能未卜先知,在五天前就已知道大鏢局裏要發生這麼重大的變化,及時趕來這裏?”卓東來說,“第二,這位以輕紗蒙麵的舞者是從哪裏來?司馬超群本來要為朱猛殺了她,為什麼聽她說了兩個字就退了下去,而且好像變了一個人?”

小高想不通,兩件事都想不通。

卓東來又點醒他:“其實這兩件事也可以算作一件事!就好像一間屋子雖然有兩個門,可是隻要用一把鑰匙就可以打開了。”

小高苦笑:“可惜我沒有這把鑰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找。”

“鑰匙通常都在活人身上,人死了,就用不著帶鑰匙了。”卓東來淡淡地說,“可是你要找這把鑰匙,卻不妨到死人身上去找。”

“這個死人是誰?”

“公孫兄弟既然能未卜先知,他們能及時趕來,當然是有人要他們來的。”卓東來問,“可是又有什麼人能在五天之前,就已算準我與司馬三十年的交情會毀於一瞬之間呢?”

他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隻有一個人。”卓東來說,“我與司馬反目,就是為了這個人。”

“這個人是個死人?”

“是的,本來應該是個死人的。”卓東來說,“她知道她死了之後,司馬一定不會放過我,因為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在我們之間擺下了一把毒刀。”

小高的眼睛裏忽然間發出了光,忽然問卓東來:“一個女人難道能把另外一個女人扮成自己,難道能瞞得過她自己的丈夫?”

“如果她活著,當然瞞不過。”卓東來說,“可是如果她已死了幾天,情況就不同了。”

他說:“一個人死了幾天之後,肌肉已扭曲僵硬,容貌本來就會改變,如果她是被吊死的,改變得當然更多、更可怕,無論什麼人都會被她瞞過去的。”

小高歎了口氣:“一個人回家時如果驟然發現自己的妻子兒女都已慘死,無論對什麼事大概都不會看得太清楚了。”

卓東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如果他忽然又發現她的妻子並沒有死,他會變得怎麼樣?”

“這時候他大概就會忽然變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了。”

小高又長聲歎息:“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一個女人怎麼能狠得下這種心,怎麼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來?”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種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不管他是男是女都一樣。”卓東來說,“你想不通,隻因為你不是這種人。”

“你呢?”小高問卓東來,“你是不是這種人?”

“我是。”

03

司馬超群慘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連朱猛看了都為他難受得要命。

那銷魂的舞者卻仍伏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卓東來在說什麼。

卓東來冷冷地看著她:“其實我並不怪你,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同一種人。”卓東來說,“你當然也早已看出來,大鏢局有三個人一直和我不對的,也隻有他們三個人能對付我,所以你早就在暗中和他們暗通聲息,所以現在你才能把他們及時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