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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民送走了劍雲以後,懷著激動的、痛苦的心情走進了花園,他知道覺慧一定在那裏。果然他在湖畔找到了覺慧。

覺慧埋著頭在湖濱踱來踱去,有時忽然站住,把平靜的水麵注意地望了一會,或者長歎一兩聲,又轉過身子大步走著。他並不曾注意到覺民走近了。

“三弟,”覺民走出梅林,喚了一聲,便向著覺慧走去。

覺慧抬起頭看了覺民一眼便站住了,並不說一句話。

覺民走到覺慧的麵前關心地問道:“你的臉色這樣難看!你究竟有什麼事?”

覺慧不作聲,卻又朝前走了。覺民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懇切地說:“你的事情我完全明白。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辦法?……我勸你還是忘記的好。”

“忘記?我永遠不會忘記!”覺慧憤怒地答道,眼睛裏閃著憎恨的光。“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不容易忘記的。我站在這兒把水麵看了好久。這是她葬身的地方。我要在這兒找出她的痕跡。可是這個平靜的水麵並不告訴我什麼。真可恨!湖水吞下她的身體以後為什麼還能夠這樣平靜?”他擺脫了覺民的手,把右手捏成拳頭要向水麵打去。……然而她並不是一點痕跡也不留就消失了。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是見證。我不敢想象她投水以前的心情。然而我一定要想象,因為我是殺死她的凶手。不,不單是我,我們這個家庭,這個社會都是凶手!

覺民感動地緊緊捏住覺慧的手,誠懇地說:“三弟,我了解你,我同情你。這些日子我隻想到我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愛情。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書房裏讀書,我們總是一起上學一起出來。我放學早,總是等著你,你放學早也要等我。後來我們進中學,進‘外專’也都是一樣。在家裏我們兩個人一起溫習功課,互相幫忙。……這大半年來我為了自己的事情跟你疏遠多了。……這件事情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不然,我們兩個人商量也許會想出一個好辦法。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有辦法,我們從前不是常常這樣說嗎?”

覺慧的眼角掛了兩顆大的眼淚,他苦笑地說:“二哥,這些我都記得。可是如今太遲了。我想不到她會走這樣的路。我的確愛她。可是在我們這樣的環境裏我同她怎麼能夠結婚呢?我也許太自私了,也許是別的東西迷了我的眼睛,我把她犧牲了。……現在她死在湖水裏,婉兒含著眼淚到馮家去受罪。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你想我以後會有安靜的日子過嗎?……”

覺民的臉上現出悔恨的表情,眼淚從他的罩著金絲眼鏡的眼睛裏落下來,他痛苦地喃喃說:“的確太遲了。”他一麵把覺慧的手捏得更緊。

“二哥,你還記得正月十五的晚上嗎?”覺慧用一種充滿深沉的懷念與苦惱的聲音對覺民說,覺民默默地點了點頭。覺慧又接著說下去:“那天晚上我們玩得多高興!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如今我到哪兒去找她?……她的聲音,她的麵貌,我到哪兒去找呢?她平日總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終於把她拋棄了。我害了她。我的確沒有膽量。……我從前責備大哥同你沒有膽量,現在我才曉得我也跟你們一樣。我們是一個父母生的,在一個家庭裏長大的,我們都沒有膽量。……我恨我自己!……”他不能夠再說下去。他急促地呼吸著,他覺得全身發熱,熱得快要燃燒了,他的心裏似乎還有更多的話要傾吐出來,可是他的咽喉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他覺得他的心也顫抖起來。他掙脫了覺民的手,接連用拳頭打自己的胸膛。覺民把他的手緊緊地捏住。他瘋狂地跟覺民掙紮,他簡直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他的腦子裏什麼都不存在了。他被一種激情支配著,在跟一種壓迫他的力量鬥爭。他已經不再記得站在他麵前的是他所愛的哥哥了。他的力氣這個時候增加了許多,覺民幾乎對付不了他,但是最後覺民終於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樹旁邊。他頹喪地靠著樹幹,張開口喘氣。

“你何苦來!”覺民漲紅了臉,望著覺慧,憐惜地說。

“這個家,我不能夠再住下去!……”覺慧停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這與其說是對覺民說的,不如說是對自己說的。他又埋下頭去搓自己的手。

覺民的臉色變了。他想說話,但是並沒有說出來。他把眼光時而放在覺慧的臉上,時而又放在梅林中間,這時正有一隻喜鵲在樹上叫。漸漸地他的眼睛發亮了,臉色也變得溫和了,他的臉上浮出了笑容。這是含淚的笑。眼淚開始沿著眼角流下來。他說:“三弟,……你為什麼不再像從前那樣地相信我呢?從前任何事情你都跟我商量。我們所有的苦樂都是兩個人分擔。現在為什麼就不可以像從前那樣?……”

“不!我們兩個都變了!”覺慧憤憤地說,“你有了你的愛情,我什麼都失掉了。我們兩個還可以分擔什麼呢?”他並不是故意說這樣的話來傷害覺民的心,他不過隨便發泄他的怨氣。他覺得在他跟哥哥的中間隔著一個濕淋淋的屍體。

覺民抬起頭,口一動,似乎要大聲說話,但是馬上又閉了嘴。他埋下頭去,沉默了半晌,他再抬起頭來,差不多用祈求的聲音說:“三弟,我剛才向你認了錯。你還不能原諒我嗎?你看我現在後悔了!我們以後還是像從前那樣地互相扶持,邁起大步往前走吧。”

“然而這又有什麼用?現在太遲了!我不願意往前走了,”覺慧似乎被解除了武裝,他的憤怒已經消失了,他絕望地說。

“你居然說這樣的話?難道你為了鳴鳳就放棄一切嗎?這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覺民責備道。

“不,不是這樣,”覺慧連忙辯解說。但是他又住了口,而且避開了覺民的探問的眼光。他慢慢地說:“不隻是為了鳴鳳。”過後他又憤激地說:“我對這種生活根本就厭倦了。”

“你還不配說這種話。你我都很年輕,都還不懂得生活,”覺民依舊關心地勸道。

“難道我們看見的不已經夠多嗎?等著吧,最近的將來一定還有更可怕的把戲!我敢說!”覺慧的臉又因憤怒而漲紅了。

“你總是這樣激烈!事情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辦法?難道你就不想到將來?奇怪你居然忘記你平日常說的那幾句話!”

“什麼話?”

覺民並不直接答複他,卻念道: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覺慧不作聲了。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得很快,這表現出來他的內心的鬥爭是怎樣地激烈。他皺緊眉頭,然後微微地張開口加重語氣地自語道:“我是青年。”他又憤憤地說:“我是青年!”過後他又懷疑似地慢聲說:“我是青年?”又領悟似地說:“我是青年,”最後用堅決的聲音說:“我是青年,不錯,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覺民的右手,注視著哥哥的臉。從這友愛的握手中,從這堅定的眼光中,覺民知道了弟弟心裏想說的話。他也翻過手來還答覺慧的緊握。他們現在又互相了解了。

吃過午飯以後,覺民和覺慧在覺新夫婦的房裏閑談了一陣。覺民提議上街去散步,覺慧同意了。在路上他們談著現在和將來,兩個人都很興奮,這半年來他們從沒有談過這麼多的話。

天色陰暗,空中堆著好幾片黑雲。傍晚的空氣很涼爽。清靜的街巷中隻有寥寥的幾個行人,倒是幾家公館的門前聚了一些轎夫和仆人在閑談。

他們走過了兩三條街,在街口一所公館門前磚牆上左右兩邊各掛了一塊長方形木牌,黃底綠字,都是正楷。一邊是“高克明大律師事務所”,另一邊是“陳克家大律師事務所”。

“我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覺民說。後來他們走進了一個僻靜的巷子,巷子曲折,腳下是鵝卵石鋪的路,穿皮鞋的腳走起來相當吃力。兩邊是不十分高的土牆,院子裏高大的槐樹把它們的枝葉伸到牆外。有一家牆內長了兩株石榴樹,可惜鮮豔的花朵已經落盡,隻剩下一些在都市裏憔悴了的淡紅色的小石榴懸在綠葉叢生的樹枝上。這一帶是異常地清靜,獨院的小小的黑漆大門掩著,偶爾有一兩個人進出。

“我們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會下雨,”覺慧說,他注意到天空的黑雲漸漸地聚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