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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不要響,”覺民急急地拉著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你看。”

從前麵一家獨院裏閃出來一個人影。這個人正向著他們走來,忽然抬起頭看見了他們,馬上掉轉身走回那家獨院裏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五爸!他在這兒幹什麼?”眼快的覺慧驚奇地低聲說。“為什麼鬼鬼祟祟的,看見我們就跑開了?”

“不要響,我們走過去看看,那是什麼地方,”覺民提醒弟弟說。

他們兩個人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到那家獨院的門前,用手輕輕地推門,推不動。他們靜靜地站著,想聽出一點聲音。裏麵似乎有腳步聲,但是他們仔細聽去卻又聽不見什麼。兩個人又抬起頭朝這兩扇油漆嶄新的大門看去,才注意到那張貼在門上的紅紙條:“金陵高寓”。

覺民吐了吐舌頭,便含笑地拉著覺慧走了。

“奇怪,金陵高寓,不就是我們的家嗎?”覺慧走出巷子,好奇地對覺民說。

“省城裏金陵高家當然不止我們一家。……不過你注意到這些字是哪個寫的?”

覺慧聽見哥哥的問話感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領悟了,便帶笑答道:“不是五爸寫的嗎?是,一定是他寫的,我認得出來。”

“不錯,是他寫的,”覺民點頭說。但是他忽然換了驚疑的語調自問道:“那麼為什麼會貼在這兒呢?”

“因為這就是他的家,”覺慧恍然大笑道,他開始明白這一切了。

“他的家?……不是在我們公館裏頭嗎?”覺民不懂得這個意思,驚訝地問道。

“當然,他現在有兩個家了。……我不久以前就聽見高忠說起過,不過那個時候我並沒有留心。現在才想起來了。……好,我們不久又有把戲看了!”

“我也明白了,不過家裏的人恐怕還不曉得,”覺民帶笑說。

“這個地方離三爸的律師事務所不遠,三爸怎麼會不曉得?我看總有一天會曉得的,橫豎又有把戲給我們看了,”覺慧輕蔑地說,這時候他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道德的力量超過那個快要崩潰的空虛的大家庭之上,他並不以為這是誇張的想法。

“不好,下雨了,”覺民正要回答弟弟,忽然覺得一滴水落到他的額上,便驚惶地說,一麵加速腳步往前麵走。

“我們快點跑罷,大雨就要來了,”覺慧說了這句話,就開步跑起來。

不久大雨就落下來,等這兩弟兄跑到家裏,他們穿的洋布長衫已經濕透了。

“鳴鳳,打臉水!”覺慧走到窗下,順口叫出了這一聲。他並不覺得說錯了話。

“你還要叫鳴鳳?她……”覺民說到這裏忽然住了口。

覺慧回過頭看了覺民一眼,也不回答什麼,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他換了語調頹唐地叫了兩聲“黃媽”,聽見左上房裏有人答應,他吩咐了“倒臉水”的話,便無精打采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懶洋洋地換了濕衣服,剛才冒雨跑回家的勇氣完全消失了。

黃媽提了水壺來,看見他們成了這個樣子,不免說了許多責備的話,自然這都是好心的責備。而且她差不多要流出眼淚地說了“要是前頭太太還在,決不會讓你們這樣沒有照料”的話;又說了“你們為了前頭太太,應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不應該這樣不愛惜”的話;又說了“我在這兒完全是為了你們,不然我已經早走了”的話;又說了“鳴鳳現在沒有了,以後就隻有我一個人服侍你們,要是你們不愛惜身體,萬一我也死了,不曉得再有哪個來盡心服侍你們”的話;又因為鳴鳳的死,說了“如今這個公館已經成了渾水,我實在不願意住下去”的話。這些話都是很傷感的,他們兩人的心事都被它們引起來了。

黃媽說得夠了,看他們換好了衣服,才歎息一聲,移動著她的小腳一拐一拐地走出房去。

覺慧走出房來,雨已經住了,空氣十分新鮮,又沒有一點熱氣。他在階上立了片刻,把每間屋裏的燈光望了望,就信步走出去。他在大廳上站著。從書房裏送出來讀書的聲音。他雖然不曾留心去聽,但是這些聲音依舊斷續地進了他的耳裏。什麼“為人子者居不主奧,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門……”,這是覺英的聲音;什麼“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要君者無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這是覺群的聲音;什麼“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行莫搖裙……”,這是淑貞的聲音。“注釋1”……他聽不下去,便轉身朝裏麵走回去,但是讀書的聲音還從後麵追上來。他走了兩步又站住了。他感到一陣心痛。他茫然地把周圍看了看,他開始疑惑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眼前隻是一些空虛的影子。耳邊響著的也隻是空虛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這就是他們的教育!”一個聲音不客氣地闖進了覺慧的耳朵,使他的腦子起了大的震動。他吃驚地掉過頭看,原來覺民站在旁邊。他一把抓住覺民的袖子,熱烈地歡迎他的哥哥,好像在廣大無人跡的沙漠裏遇到了一個熟人。這個舉動倒使覺民有點不了解了。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走進裏麵去,兩個人,在這個廣大的世界裏的兩顆孤寂的心。

“三少爺!”覺慧聽見有人在叫他,聲音是他很熟習的。他抬起頭朝聲音來的方向看去,在一株大鬆樹後麵鳴鳳露出了她的笑臉,兩顆漆黑的眼珠活潑地轉動著,一隻手在向他揮動。他連忙拋擲了手裏的書,站起來向她跑去。

他快要跑到鬆樹跟前,她忽然縮回了頭和手,在樹後麵不見了。他的眼前閃過一個紫色的影子,接著耳邊又響起沙沙的聲音,顯然是她踏著枯枝敗葉逃了。然而他定眼看時,又迷失了她的去處。他正在惶惑間,又聽見她的清脆的聲音在右邊響起來。他掉過頭去看,那邊依舊隻露出一張臉,而且顯得更美麗更豐滿。等他再追過去時,這張臉又突然不見了,過了一些時候,才在另一個地方現出來。後來她的整個身子終於出現了,她正向著河邊一條路跑去。他在後麵追她。他很奇怪她今天穿了華麗的衣服,他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打扮過。

她跑得很快,那根輕鬆的辮子不停地左右飄動。她時時回過頭來對他微笑。但是她總不肯站住,卻拚命向著河邊跑。他在後麵大聲喚她,要她站住,要她當心不要誤墜入河裏,因為她離河岸近了。可是他的話還不曾說完,她就突然跌倒在地上,而且在離河岸很近的地方。

覺慧吃驚地叫了一聲,就不顧死活地跑過去。他到了她的身邊,才看見她很舒適地仰臥在地上,頭枕著兩隻手,臉上帶著笑容,兩隻眼睛閑適地望著無雲的青天。

“你跌傷了嗎?”覺慧說,他俯下頭去看她的臉。

她噗嗤地笑了一聲,就站起來,牽著他的手到河邊岩石上坐下。兩人麵對麵地望著,下麵白黃色的河水時時凶猛地拍打岩石腳。

“覺慧,”她握著他的手,喚他的名字。

他裝做不聽見的樣子。她又叫了一聲,他依舊不回答。

“你為什麼不答應我?”她嗔怒地問道。

“你平時不是這樣喚我的,”覺慧搖著頭開玩笑地說。

“我現在不同了,”她得意地答道,“我不是你們的丫頭了。我也是一個小姐,跟琴小姐一樣的。”

“真的?我怎麼沒有聽見說過!”覺慧驚喜地說。

“但是現在你親眼看見了。現在什麼都不成問題了。我跟你是平等的了。你看見我父親嗎?”

“你父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你有父親!”

“我父親,他如今有了錢,他很久就想著我,到處訪尋我的蹤跡,後來才曉得我在你們公館裏頭,正是你爺爺要把我送給馮家做姨太太的時候。他來找你母親商量把我帶走了,還是你母親出的主意,把我的舊衣服丟在湖邊,說是投水死了。……我就跟我父親到這兒來。這是我父親的花園。你不看見那座洋樓?我和我父親就住在洋樓裏麵。現在我跟你中間再沒有什麼障礙了。我隻問你現在還愛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