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來了。這些日子裏,覺民有更多的機會跟琴在一起,覺慧有更多的時間參加他那般年輕朋友的聚會、談話和工作。新的刊物在新的努力下出版了,又有了新的讀者。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在暑假期間高公館裏還有一件大事,高老太爺的六十六歲誕辰快到了。
克定第一個主張用盛大的儀式慶祝這個日子。他認為應當在公賬上特別提出一筆款子來籌備慶祝典禮。克定甚至強調地說:“橫豎有的是用不完的錢,每年要收那麼多擔租穀。劉升下鄉回來說,今年收成好,雖然有兵災,還可以比去年多收一點。多花幾個錢也不要緊!”管事劉升的話是大家聽見的。克安非常讚成克定的主張。平日管賬的克明考慮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還把這個意見向老太爺報告,並且參照父親的意思擬了一些具體的辦法。
日期近了。禮物潮水似地接連湧來。人們組織了辦事處接收賀禮,散發請帖。許多人忙著,覺新甚至因為這件事向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公館裏添了許多盞電燈,到處張燈結彩,裝飾得十分富麗堂皇。中門內正對著堂屋的那塊地方,以門檻為界,布置了一個精致的戲台,把本城的各班名角,無論是唱京戲或川戲的,都請來唱三天戲。門檻外大廳上用藍布帷圍出了一塊地方,作演員們的化妝房間,還另外在右麵的小客廳裏布置了兩個專為著名旦角用的化妝室。戲目是克定排的,他對這些事顯得是一個出色的專家。克安也參加了這個工作。
這其間眾人都忙著,各人有各人的職務,隻便宜了覺民和覺慧兩個人,他們不但不做任何事情,反而常常溜到外麵去。隻有在正式慶祝的三天裏麵他們才不得不留在家裏,不得不時時在人前現身。
在這三天裏麵他們得到了從來不曾有過的經驗。這個家在平日雖然使他們討厭,但是他們多少還認識它。在這幾天裏它卻完全改變了麵目。它變成了戲院,變成了市場。到處都是人,都是吵鬧的聲音,都是不自然的笑臉。連他們的房間也暫時被較熟一點的客人占據了。這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有幾個瞎子在那裏彈洋琴,唱《大賀壽》一類的調子;那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有幾個瞎子拉著胡琴在那裏唱淫蕩的小調,男人尖起喉嚨拚命掙出女音,女人又極力裝出男人的粗大的聲音;又有一處形成一個小集團,大家圍著一個布帷聽裏麵的特別口技,因為布帷裏麵發出的盡是些使人肉麻的男人跟女人調情的聲音,所以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是不能去聽的。
戲在第一天下午開鑼。除了幾出應景的戲外,大部分的戲都是戲單上沒有的,這並不是那個專家的權威有了動搖,隻是因為有些尊貴的客人臨時點了些更動人、更有趣的戲,而且是特別囑咐過要認真細致地表演的。於是在川戲裏像《打餅調叔》、《桂花亭》之類,京戲裏像《翠屏山》、《戰宛城》之類都接連地演出來了,而且比較在戲園裏表演得更細致,到了使得女客和年輕人紅臉而中年人和老年人點頭微笑的地方,三老爺克明的聽差,那個聲音宏亮口齒清楚的文德便在戲台上出現了,手裏拿了紅紙條高聲念道:“某某大人或某某老爺賞某某人(旦角)若幹元。”於是得到了賞封的旦角便向著那個給賞的尊貴的客人請安謝賞,飛了眼風,尊貴的客人的莊嚴的臉上立刻現出了滿足的笑容。
但是這樣還不能使那些尊貴的客人十分滿足。於是在一出戲演完以後那個得賞的旦角還要帶裝下台給尊貴的客人陪酒。克安的嶽丈王老太爺拉著小惠芳的手,灌他的酒。克明的同事有一部大胡子的陳克家讓張小桃偎在他身上給他敬酒。於是笑聲,叫喊,以及種種惡俗的醜態,甚至是年輕人所夢想不到的,都在尊貴的客人的席上表現出來了,使得在旁邊伺候的仆人們交頭接耳地議論他們。坐在戲台前麵的高老太爺是這三天來被大家慶祝的壽星,他坐在表弟唐大人和老友馮樂山老太爺的旁邊。他看見了這一切,滿意地微笑了。他又把眼睛掉回去望戲台,他便不再把眼睛掉開,因為這個時候他所喜歡的那個旦角(也就是克安所喜歡的)張碧秀出台了:張碧秀滿頭珠翠,踩著洿,穿一身繡花的粉紅緞子衫褲在台上扭來扭去。克明三弟兄帶笑地往來筵席間去應酬客人,連覺新也在後麵跟著他們跑。
這一切情形都是覺民和覺慧在旁邊親眼看見的,而且隻有他們兩個人對這一切抱著強烈的反感。在這個家裏,在這個環境裏,他們完全成了陌生的人。四周的鬧聲和笑語,好像是他們所不能了解的語言;那許多往來、談笑、喊叫、酗酒的生物,好像不是他們的同類的人。許多張臉他們似乎認識,而仔細看去,又像從未見過,他們有幾次甚至疑惑起來,不知道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要怎樣做才好。別人的舉動已經告訴了他們:在這個環境裏他們是完全不需要的。但是克明和覺新們不肯讓他們離開這裏,因為需要他們來湊數。他們兩弟兄應當留在家裏擔任戲台上跑龍套的角色。他們被安插在一桌較不尊貴的客人的席上,做笑臉,舉酒杯,吃菜,不像一個人,隻像一副機器。第一天覺慧忍耐下去了,晚上接連做了些噩夢。第二天他不能夠再忍耐,在早飯與午飯之間偷偷地溜出去一次,在新的青年朋友那裏受到了嘲笑,然後又得到了安慰,於是有了勇氣回家來忍受新的侮辱(覺慧稱這為“侮辱”)。但是第三天他卻失去了溜走的機會。
梅跟著錢太太來過,她穿著她平日很少穿的發亮的淺色衣裳,係著素色裙子,臉上也常露笑容,瑞玨親熱地接待她。她們談了許多話。晚上她走得早。第二天早晨她差人給瑞玨送一封短信來:她生病了。梅的病是真病。在這些日子裏她的病更深了。她的臉上帶了一點病容,但是看起來卻添了一種回光反照的美,使得稍微敏感的人都起了痛惜的感覺,知道這顆美麗的星快要隕落了。可是在這個家裏有這種痛惜的感覺的人並不多。覺新自然是一個,他也許是最關心梅的人,然而在他跟她中間有許多無形的柵欄(至少在他看來是有的),他們隻能遠遠地互相望著,交換一些無聲的語言。他們連單獨在一處多談幾句話的機會也要避開。他們兩個人都以為這樣做或者可以減少彼此的痛苦,而事實上卻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所以他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也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甚至常常吐血。周氏也喜歡梅,但是她不能夠了解梅的心事,她也不能夠給梅以真正的安慰。其實這樣的安慰誰也不能給,便是了解梅最深而且近來跟梅十分要好的瑞玨也不能夠給梅以真正的安慰。
琴也來過,在淑英的房裏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很早就回家去了。她說人不舒服。她真聰明,會裝病。當天她就叫張升偷偷地送了一封信給覺民,要他到她的家去。
覺民得到琴的信,馬上找一個機會偷偷地溜到琴那裏去了。他跟琴很自由地暢談著各人的胸懷。他從姑母家出來,心裏很高興,很快地走回自己的家。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還沒有走到堂屋門口,就被迎麵走來的覺新看見了,覺新低聲問他:“到琴那兒去了來,是不是?”他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最後點了點頭。
“我曉得,我先前看見張升私下遞信給你。我也知道琴裝病。我知道你們的事情,”覺新依舊低聲說,臉上現出了笑容,這是苦笑。覺民不說話,他也笑了,他的笑卻是滿意的微笑。
覺新朝四周看了一下,他看見克明在旁邊走過,便換上一副笑臉跟克明說了兩三句話,等克明走開了,又接著對覺民講話,聲音依舊很低,但是臉色變了。他說:“你倒幸福,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想去看一個人的病,然而我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她病到這個樣子,我卻不能夠到她家裏去看她。她今天給你嫂嫂寫了信來。她還說,看見我氣色不大好,要你嫂嫂多多勸我把心放寬些。你想我怎麼能夠放寬心?我明知道她這時候很需要我,她……她……”他說不下去了。
覺民聽了這幾句話,很感動,就說:“大哥,你也太苦了。我勸你還是趁早忘記梅表姐吧,你多思念她,隻是苦了你自己,而且你想著她,又怎樣對得起嫂嫂,你不是也愛嫂嫂嗎?”
覺新的臉色完全變青了,他含著滿眼的淚水望著覺民,半晌不說話,過後忽然生氣地斷續說:“她這樣勸過我,現在你也這樣勸我!大家都這樣勸我。……你的見解跟他們完全一樣!……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還有什麼用?……”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掉頭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