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 / 3)

第二天早晨覺新到祖父的房裏去請安,祖父得意地告訴他,馮家的親事已經決定了,打算在兩個月以後的某一天下定,叫他先去辦理交換庚帖的事情。祖父還把曆書翻給他看。他唯唯地答應著,退了出來,正遇見覺慧進去。覺慧望著他神秘地笑了笑。

覺新剛剛回到自己的房裏,祖父又差錢嫂來叫他去。他進了祖父的書齋,看見祖父惱怒地責罵覺慧。祖父穿了一套白大綢的衫褲,坐在一把沙發上。陳姨太穿一件圓角寬袖滾邊的淺色湖縐衫子,頭發梳得光光,滿臉脂粉,半邊屁股坐在沙發的靠手上,正在給祖父捶背。覺慧一聲不響地站在祖父麵前。

“反了!居然有這樣的事情!你去把老二給我找回來!”祖父看見覺新進來就沉下臉大聲對他說,弄得覺新莫名其妙。

祖父說了話,又大聲咳起嗽來。陳姨太加緊地給他捶背,一麵尖聲地勸道:“老太爺,你何苦這樣動氣。你看,你這樣大的年紀,為著他們氣壞自己身子也不值得!”

“他敢不聽我的話?他敢反對我?”祖父喘了兩口氣,接著掙紅臉斷續地說:“他不高興我給他定親?那不行!你一定把他給我找回來,讓我責罰他!”

覺新唯唯地應著,他已經明白一半了。

“這都是給洋學堂教壞了的。我原說不要把子弟送進洋學堂,你們總不聽我的話。現在怎麼樣!連老二也學壞了,他居然造起反來了。……我說,從今以後,高家的子弟,不準再進洋學堂!聽見了沒有?”他說了又咳嗽。

“是,是,”覺新答應著,他惶恐地站在那裏,祖父的每一句話打在他的頭上,就像一個響雷。

覺慧站在覺新的旁邊,他的心情卻跟覺新的完全不同。他雖然感到空氣壓迫人,但是他並不惶恐。他一點也不害怕。他在心裏暗笑,他想:“紙糊的燈籠快要戳穿了!”

祖父的咳嗽停止了,人顯得很疲倦,便倒下去,漸漸地閉上了眼睛。陳姨太拿一把團扇輕輕地在他頭上扇著,不讓蒼蠅釘在他的臉上。覺新弟兄依舊恭敬地站在他的麵前,等候他的吩咐。後來陳姨太做了一個手勢要他們出去,他們才輕腳輕手地走出了房間。

出了祖父的房間,覺慧第一個開口,他說:“大哥,二哥有一封信給你,到我屋裏去看吧。”

“你對爺爺說了些什麼話?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就跑去對他說?你真笨!”覺新抱怨覺慧道。

“笨?我正要叫爺爺知道!我要叫他知道我們是‘人’,我們並不是任人割宰的豬羊。”

覺新明白這些話是對他發的,他聽起來有些刺耳,刺心,但是他也隻好忍受。他說不出他的苦衷。他知道他縱然誠懇地向覺慧解釋,覺慧也不會相信他。

他們兩個人進了覺慧的房間,覺慧把覺民的信交給覺新,覺新幾乎沒有勇氣讀,但是終於讀了:

大哥:我做了我們家裏從來沒有人敢做的事情,我實行逃婚了。家裏沒有人關心我的前途,關心我的命運,所以我決定一個人走自己的路,我毅然這樣做了。我要和舊勢力奮鬥到底。如果你們不打消那件親事,我臨死也不回來。現在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望你念及手足之情,給我幫一點忙。

覺民××日,夜三時。

覺新讀了信,臉色變白,手顫抖著,讓信紙飄落在地上,口裏喃喃地說:“叫我怎樣辦?”過後又說:“他太不諒解我了。”

“你究竟打算怎樣辦?現在不是諒解不諒解的問題,”覺慧嚴肅地說。

覺新好像受了驚似地突然站起來,短短地說:“我去把他找回來。”

“你找不到他,”覺慧冷笑道。

“找不到他?”覺新含糊地念著這句話。

“沒有一個人曉得他的地址。”

“你一定曉得他的地址,你一定曉得!告訴我,他在哪兒?快告訴我!”覺新懇求道。

“我曉得,但是我決不告訴你!”覺慧堅決地答道。

“那麼你不相信我?”覺新痛苦地說。

“相信你,又有什麼用處!你的‘無抵抗主義’,你的‘作揖主義’隻會把二哥斷送掉。總之,你太懦弱了!”覺慧憤激地說,他在房裏大步踱起來。

“我一定要去見他,你非告訴我他的地址不可。”

“我一定不說。”

“你將來總會說出來的,別人會要你說,爺爺會要你說!”

“我不說!在我們家裏總不會有人拷打我,”覺慧昂然地說。這時候他隻感到短時間的複仇的滿足,他並沒有想到別人的痛苦。

覺新絕望地走出去。不久他又走回來。他想找覺慧商量出一個具體的辦法,卻沒有結果。他自己也想不出一個祖父同覺民兩方麵都能夠接受的妥協的辦法。

就在這天在周氏的房裏開了一個小小的家庭會議,參加的人是周氏、覺新夫婦、淑華和覺慧。情形是這樣:覺慧一個人站在一邊,別的幾個人又站在一邊。大家一致地勸告覺慧說出覺民的地址,要他把覺民找回來。他們說了許多中聽的話,甚至允許將來慢慢地設法取消這件親事,但是覺慧完全拒絕了。

從覺慧這裏既然得不到消息,而覺民的條件又無法接受,覺新和周氏兩人也隻有幹著急。他們隻得一麵求助於克明,設法把交換庚帖的事情多拖延幾天,不讓老太爺知道;一麵差人出去打聽覺民的地址。

袁成和蘇福甚至文德都出去打聽過,可是並沒有結果:覺民躲藏得很好,沒有人知道他的地址。

克明把覺慧喚到他的書齋裏正言教訓了一番,沒有用;溫和地開導了一番,沒有用;又雄辯地勸誘了一番,也沒有用。覺慧老是推諉說他不知道。

周氏和覺新又拉住覺慧,央求他把覺民找回來,說一切條件都可以答應,隻要覺民先回家,然後慢慢地商量。覺慧卻拿定了主意,在不曾得到可靠的保證之前,他決不把覺民找回家來。

周氏把覺慧罵了一陣,終於氣哭了。她平日對待覺民弟兄雖然采取放任的態度,但是也關心他們的前途。現在情形嚴重,她不願意看見不幸的結局,她更不願意承擔惡名。她不滿意覺慧的目無尊長的態度,更不滿意覺民的反抗家長、實行逃婚的手段,然而她始終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覺新處在這種困難的情形裏,真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他本來想承認覺民的舉動是正當的,然而他無法幫忙覺民;他不但不能幫忙,反而不得不幫祖父壓迫覺民,以致覺慧也把他當作了敵人。找不回覺民,無法應付祖父;找回覺民,又無以對覺民;而且事實上他又不能把覺民找回來。覺民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也愛覺民,並且父親臨死時曾經把弟妹們交給他,要他代替父親教養他們。現在覺民的事情弄成了這樣,他怎麼對得起父親?他想到這裏,隻好躲在房裏同瑞玨相對流淚。

這些事老太爺不會知道。他隻知道他的命令應該遵守,他的麵子應該顧全。至於別人的幸福,他是不會顧到的。他隻知道向覺新要人。他時常發脾氣,罵了覺新,罵了克明;連周氏也挨了他的罵。

然而罵也是沒有用的,覺民絲毫沒有屈服的表示。壓力也無處使用,因為找不到人。事情傳遍了全公館。但是老太爺一再吩咐,不許傳到外麵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老太爺時時生氣。覺新這一房的人都沒有笑臉。別房的人大都幸災樂禍地在暗中冷笑。

有一天覺慧剛在一個地方跟覺民秘密地會見以後回到家裏,懷著一顆痛苦的心,別了那個絕望地苦鬥著的哥哥,他好像別了整個光明的世界。家,在他看來隻是一個沙漠,或者更可以說是舊勢力的根據地,他的敵人的大本營。他回到這樣的家裏,馬上就去找覺新,氣衝衝地對覺新說:

“大哥,你究竟肯不肯給二哥幫忙?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

“我有什麼辦法呢?”覺新絕望地攤開手說。過後他心裏想:“現在你倒著急了。”

“那麼你就讓事情這樣拖下去嗎?”

“拖!爺爺今天說再過半個月他不回家,就把他永遠趕出去,並且登報聲明他不是高家的子弟,”覺新苦惱地說。

“爺爺當真忍心這樣做嗎?”覺慧痛苦地叫起來,但是他並沒有失掉勇氣。

“有什麼不忍心?現在正在他的氣頭上!……而且他打算跟二妹的親事同時進行,同時下定。”

“二妹的親事?爺爺把二妹許給什麼人?”

“你還不曉得?她許給陳家了,不過還沒有交換庚帖。就是陳克家的兒子。三爸自然讚成這門親事,他跟陳克家本來很熟,他們又是同事。”

陳克家的名字覺慧太熟習了。陳克家大律師還是孔教會裏的二等角色。誰都知道陳大胡子是悅來茶園二等旦角張小桃的相好。他常常帶著張小桃進出他的律師事務所。他的“風流韻事”還多得很。覺慧氣紅了臉,大聲罵起來:

“陳大胡子的家裏還出得了好人嗎?我知道陳克家的兒子跟他父親共同私通一個丫頭,後來丫頭有了孕才肯把她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