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在那裏,年幼的表弟在那裏,琴在那裏,還有一個女傭。大家正圍著屍首在哭,看見覺新進來便止了淚跟他打招呼。
“大少爺,叫我怎樣辦?”錢太太蓬著頭發,帶著一臉的淚痕,看見覺新,馬上哭著問道。
“馬上料理殮具吧,”覺新悲聲答道,他又問:“棺材買了嗎?”
“喊王永去買了,到現在還沒有買來,”錢太太說著又哭,哭了又說。王永是錢家的仆人。“梅芬死了兩點多鍾,一點兒事都沒有做,家裏隻有我一個女流,你表弟年紀又小,王永又要到各處去報信,你叫我怎樣辦?你看屋裏弄得這樣亂!我的心亂極了。”
“大姨媽不要著急,我盡力幫忙就是了,”覺新毅然地答道,他完全忘記了剛才吐血的事情。
“大少爺,像你這樣好心腸,梅芬在九泉也會感激你,”錢太太誠懇地說。
“感激”兩個字像一把針亂刺著覺新的心。他覺得有滿肚子的話,卻說不出來。他願意他能夠放聲大哭。他心裏想:“梅還會感激我嗎?她為了我才到了這個地步,是我害了她的。”他走到她的床前。梅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閉著。頭發飄散在枕畔,瘦削的臉像紙一樣地白,額上那一條皺紋顯得更深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好像要說什麼話沒有說出來就斷了氣似的。嘴唇是紅的,還有一點血跡,好像已經揩過了,但是沒有揩幹淨。一幅薄被蓋在她的身上,遮掩了她的手和下半身。
“梅,我來看你了,”覺新低聲說了一句,他的眼睛就被淚水迷住了。他心裏痛得厲害,他不能不想:“我們就這樣永別了嗎?你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話。我為什麼不早來?早來我還會看見你的嘴動,還會聽見你的聲音,還會知道你心裏想些什麼。”他又暗暗地禱告:“梅,我來了,我在這兒,你有什麼未說的話,快說呀,我聽得見!”
他摸出手帕揩了眼淚,又一次俯下頭去看梅的臉。一隻小蒼蠅趴在她的前額上,他輕輕地揮一下手,把它趕走了。梅躺在那裏跟先前一樣,像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他明白了:他縱然叫啞了聲音,她也不會聽見,不會動了。在他跟她的中間隔著一個“永恒”。他們永遠不能夠接近了。他後悔,他悲傷,他絕望地哭起來。
覺新這一哭又把錢太太母子引哭了。琴便走過來勸他道:“大表哥,現在也不是哭的時候,應該趕快給梅姐辦後事才對。人死了,是哭不轉來的。伯母已經沒有了主意,經你這一哭她的心更亂了。要是梅姐死而有知,她也會傷心的。”
覺新聽見這些話,覺得有點刺耳。他心裏想:“我使她傷心的次數太多了,豈隻這一件事?”但是這樣的話又說不出口。他極力忍住眼淚,他不再哭了,他長長地歎了一聲。
“這也不怪大少爺,他從前跟梅芬那樣要好,有人還給他們提過親,隻怪我當初沒有答應,不然也不會有今天!”錢太太說了又哭,哭了又說。
“大表哥,你快點給梅姐辦後事吧,不要讓她這樣久露著,”琴知道錢太太的話會使覺新傷心,便用話來岔開了。
“好,”覺新歎了一口氣,便拉著錢太太去商量梅的後事。於是怎樣買了一切必需的東西;怎樣把棺材弄進來;怎樣叫女傭給梅淨了身,換了衣服;怎樣把梅放進了棺材。這一切很快地做完了以後,就臨到閉殮的一幕了。
梅躺在棺裏,隻露出了一張臉,依舊是:眼睛微微閉著,嘴唇微微張開,像要說什麼話,卻來不及說出來。覺新用十分留戀的眼光看了梅最後一眼。他非常貪婪地看著這張親愛的臉,他想幾分鍾以後她的麵貌就在他的生活裏消失了。他不能夠忍受這個思想,他不能夠讓她消失。他想伸手去揭開她的殮衣殮被,把她從棺材裏抱出來,抱著她跑到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去,然而他沒有這個勇氣。他又憎厭地看那個手裏拿著紅綾的漆匠,他幾乎想把漆匠趕走,因為隻要漆匠的手一動,他就永遠看不見她的麵貌了。
後來他終於發出閉棺的命令。漆匠正要把紅綾放下去,錢太太忽然用手抓住棺材口不肯放。她痛哭著,她大聲對著梅的臉說:
“梅芬,你不肯閉嘴,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說呀!你媽在這兒。……梅芬,是我害了你,是我做媽的瞎了眼睛,不曉得你的心事。我把你們的好姻緣拆散了,苦了你一輩子,落得這個下場。……我現在後悔了,我明白我做錯了。……梅芬,我在這兒說話,你聽得見嗎?你怎麼不答應一聲?……你恨我嗎?好,你下一世對我報仇吧,我害了你,你照樣地害我吧。隻求你下一世依舊不離開我。我們依舊做母女。……梅芬,你答應我一聲吧!……我苦命的兒呀!讓我跟你去!梅芬,梅芬,……”錢太太一麵哭一麵說。她把腳拚命在地上頓,把頭在棺材上撞,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眾人勸阻她也沒有用,後來費了大力才把她拖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