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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紅綾蓋下去,把棺材裏麵的一切掩住了。漆匠用木釘把紅綾釘牢在棺材上,然後把棺蓋放下去。漆匠開始在接縫處塗上漆灰。這些手續很快地做完了。從此屋裏不再有梅這個人了。隻有一具棺材,而且就連棺材也要在當天抬出去。

客人們陸續來了,但也隻是寥寥的幾個親戚。高太太(覺新的繼母)帶著淑華和海兒來了;張太太(琴的母親)也來了。還有三四個女客。都是隻坐一會兒就走了的。瑞玨總算讓梅見到了海兒,雖然隔了一具棺木。海兒看見大家哭,他覺得奇怪,也跟著哭了幾聲。覺新請周氏帶著孩子先回家。至於陪伴梅的靈柩到城外殯所去的人,除了梅的母親、幼弟和王永外,就隻有覺新、覺慧、淑華和琴。覺慧來得很遲,不過正趕上參加這個淒涼的出殯。

殯所在一座大廟裏。這個廟宇因年久失修顯得十分荒涼。大殿的階下長著深的野草,兩旁階上的小房間就是寄殯靈柩的地方。有的門開著,露出裏麵的破舊的簡單的陳設,或者供桌的腳斷了一隻,或者靈位牌睡倒在桌上,或者靈柩前的挽聯隻剩了一隻,而且被風吹破了。有的門緊緊關著,使人看不見裏麵的景象。有的甚至一個小房間裏放了三四副棺材,一點陳設也沒有。據說這些棺材是完全沒有主的,它們在這裏寄放了一二十年,簡直沒有人過問了。可是蒼蠅們還常常釘在它們身上。

人們很快地就把梅的房間布置好了,放好棺材,安好供桌,立好靈位牌。王永在外麵石階上蹲著燒紙錢。錢太太又伏在棺材上哭起來,梅的兄弟也在旁邊哭著。琴本來要勸錢太太,但是她想起梅的一生,她們兩人的友情和眼前的情景,同時又觸動了自己的心事,她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覺新在供桌前站了一些時候,她們的哭聲全衝進了他的耳裏,他似乎失了知覺地茫然立著。眼淚自然地湧出來,他幾乎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他甚至以為棺材裏麵躺著的並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她還活著,還帶著淒哀的麵貌看他,還在向他敘述她的淒涼的身世。他的眼睛漸漸地睜大了,從淚花中看出去,由朦朧而變到清晰,紅紙上寫黑字的靈位牌逐漸變大而逼近了。“故胞姊錢梅芬女士之靈位”這些字不留情地映進他的眼簾,他一點也沒有看錯。她的確死了。供桌後麵是棺材。她的母親一麵痛哭,一麵用手捶棺蓋;她的幼弟把頭靠著棺材哀聲喚“姐姐”;琴把右手放在棺上讓頭枕著,低聲在那裏哭,這就是被梅的命運所威脅的琴。他的眼淚又暢快地流了出來。這一次他是知道為著什麼而流的。他摸出手帕揩幹了淚。他不能夠再看這個景象,便跨過門檻走了出去,就在石階上立著,看王永燒紙錢。覺慧正從大殿裏走出來,他堅定地下著腳步,雖然年紀還很輕,但是在這個環境裏似乎隻有他一個人有一種相當強的力量——在這個短時間內覺新的確有這樣的感覺。

“回去吧,”覺慧走過來對覺新說。王永手裏的紙錢已經燒光了,階下剩了一堆黑灰,未燃完的餘燼還在燃燒。風把紙灰向上麵卷去,又讓它們飄落在四處。

“好,”覺新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於是轉身進去勸眾人不要哭。這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自己含著眼淚去勸別人。這時琴在抽泣,錢太太已經是有淚無聲了,隻有梅的弟弟一個人還在哀聲叫“姐姐”。

臨去的時候,大家在靈前行了禮,正要轉身了,梅的弟弟忽然對著棺材迸出了哭聲:“姐姐,我們回去了,剩下你一個人在這兒,好不寂寞呀!”孩子的簡單的話響在眾人的心上異常地淒慘,又引起了眾人的眼淚。琴感動地、親切地拉住他的手,一麵安慰他,拉著他向外麵走。錢太太本來已經止了悲,卻又被兒子的話引起了心事。她站在供桌前麵用淚眼看蠟燭,看香,又看靈位牌,過了一會兒,才語不成聲地說道:“梅芬,你弟弟說得對,你在這兒會寂寞的。……這兒太冷靜了……太荒涼了。……孤零零的,沒有一個親人陪你。……那麼你今晚上還是回家來吧。你一定認得你的家。……以後我每晚上依舊在你的房裏點著燈,你回來會看得見。……你的東西我也不給你搬動。……你,梅芬——我的女兒……”她說這幾句話已經費了大力,她還想再說,可是胸口痛,喉嚨也被堵住了。她隻得跟著眾人走了出來。

覺新雖然不是走在最後,卻是最後一個上轎的,他出去時還屢屢回頭看那個房間。最後走的一個是覺慧,他是不坐轎子的。他一個人又走進那個房間去。他在棺材四周繞了一轉。跟別人一樣他也向梅說了告別的話。他不哭,也沒有悲哀。他有的是滿腹的憤怒。他的話是用一種交織著愛和恨的聲音說出來的:

“一些哭聲,一些話,一些眼淚,就把這個可愛的年輕的生命埋葬了。梅表姐,我恨不能把你從棺材裏拉出來,讓你睜開眼睛看個明白:你是怎樣給人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