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去說,我馬上就去找大少爺。你放心,少奶奶不會出事,”覺慧感動地、興奮地而且用堅決的聲音答道。
“三少爺,謝謝你。不過請你千萬不要提到袁成的名字,”袁成低聲說,他轉過身走向門房去了。
覺慧立刻到覺新的房裏去。房裏的情形完全證實了袁成的話。
覺新皺著眉頭看了覺慧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瘋了?”覺慧驚訝地說,“你難道相信那些鬼話?”
“我相信那些鬼話?”覺新煩躁地說,“我不相信又有什麼用處?他們都是那樣主張!”他絕望地扭自己的手。
“我說你應該反抗,”覺慧憤怒地說。他並不看覺新,卻望著窗外的景物。
“大哥,三弟的話很對,”覺民接著說,“我勸你不要就把嫂嫂搬出去,你先去向他們詳細解說一番,他們會明白的。他們也是懂道理的人。”
“道理?”覺新依舊用煩躁的聲音說,“連三爸讀了多年的書,還到日本學過法律,都隻好點頭,我的解說還會有用嗎?我擔不起那個不孝的罪名,我隻好聽大家的話。不過苦了你嫂嫂。……”
“我有什麼苦呢?搬到外頭去倒清靜得多。……況且有人照料,又有人陪伴。我想一定很舒服,”瑞玨裝出笑容插嘴解釋道。
“大哥,你又屈服!我不曉得你為什麼總是屈服?你應該記得你已經付過了多大的代價!你要記住這是嫂嫂啊!嫂嫂要緊啊!公館裏頭哪個不望嫂嫂好!”覺慧想起了袁成的話,氣憤不堪地說。“譬如二哥,他幾乎因為你的屈服就做了犧牲品,斷送他自己,同時還斷送另一個人。還是虧得他自己起來反抗,才有今天的勝利。”
覺民聽見說到他的事情,不覺現出了得意的微笑,他覺得果然如覺慧所說,是他自己把幸福爭回來的。
“三弟,你不要講了,這不是你大哥的意思,這是我的意思,”瑞玨連忙替覺新解釋道。
“不,嫂嫂,這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大哥的意思,這是他們的意思,”覺慧掙紅臉大聲說。他馬上向著覺新懇切地勸道:“大哥,你要奮鬥啊!”
“奮鬥,勝利,”覺新忍住心痛,嘲笑自己似地說。“不錯,你們勝利了。你們反抗一切,你們輕視一切,你們勝利了。就因為你們勝利了,我才失敗了。他們把他們對你們的怨恨全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你們得罪了他們,他們隻向我一個人報仇。他們恨我,挖苦我,背地罵我,又喊我做‘承重老爺’。……你們可以說反抗,可以脫離家庭,可以跑到外麵去。……我呢,你想我能夠做什麼?我能夠一個人逃走嗎?……許多事情你們都不曉得。為二弟的親事,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氣!還有三弟,你在外麵辦刊物,跟那般新朋友往來,我為你也受過好多氣!我都忍在心頭。我的苦隻有我一個人曉得。你們都可以向我說什麼反抗,說什麼奮鬥。我又向哪個去說這些漂亮話?”覺新說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他忍了這許久的眼淚終於淌出來了。他不願意別人看見他哭,更不願意引起別人哭。……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壓住他的身子,他不能夠支持了。他連忙走到床前,倒下去。
到了這時,瑞玨的最後一道防線被攻破了。她收拾起假的笑容,伏在桌上低聲哭起來。淑英和淑華便用帶哭的聲音勸她。覺民的眼睛也被淚水打濕了。他後悔不該隻替自己打算,完全不注意哥哥的痛苦。他覺得他對待哥哥太苛刻了,他不應該那樣對待哥哥。他想找些話安慰覺新。
然而覺慧的心情就不同了。覺慧沒有流一滴眼淚。他在旁邊觀察覺新的舉動。覺新的那些話自然使他痛苦。然而他覺得他不能夠對覺新表示同情:在他的心裏憎恨太多了,比愛還多。一片湖水現在他的眼裏,一具棺材橫在他的麵前,還有……現在……將來。這些都是他所不能夠忘記的。他每想起這些,他的心就被憎恨絞痛。他本來跟他的兩個哥哥一樣,也會從他們的慈愛的母親那裏接受了愛的感情。母親在一小部分人中間留下愛的紀念死去以後,他也曾做過母親教他們做的事:愛人,幫助人,尊敬長輩,厚待下人,他全做過。可是如今所謂長輩的人在他的眼前現出來是怎樣的一副嘴臉,同時他看見在這個家裏摧殘愛的黑暗勢力又如何地在生長。他還親眼看見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怎樣地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這些生命對於他是太親愛了,他不能夠失掉她們,然而她們終於跟他永別了。他也不能挽救她們。不但不能挽救她們,他還被逼著來看另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走上滅亡的路。同情,他現在不能夠給人以同情了,不管這個人就是他的哥哥。他一句話也不說,就拔步走了。他到了外房,正遇見何嫂牽著海臣的手走進房來。海臣笑嘻嘻地叫了一聲“三爸”,他答應著,心裏非常難過。
回到自己的房裏,覺慧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過的孤寂;他的眼睛漸漸地濕了。他看人間好像是一個演悲劇的場所,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痛苦!許多的人生下來隻是為著造就自己的滅亡,或者造就別人的滅亡。除了這個,他們就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在痛苦中掙紮,結果仍然不免滅亡,而且甚至於連累了別人:他的大哥的命運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的眼前。而且他知道這不僅是他的大哥一個人的命運,許多許多的人都走著這同樣的路。“人間為什麼會有這樣多的苦惱?”他這樣想著,種種不如意的事情都集在他的心頭來了。
“為什麼連袁成都懂得,大哥卻不懂呢?”他懷疑地問自己。
“無論如何,我不跟他們一樣,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甚至於踏著他們的屍首,我也要向前走去。”他被痛苦包圍著,幾乎找不到一條出路,後來才拿了這樣的話來鼓舞自己。於是他動身到利群閱報處,會他的那些新朋友去了。
覺新也暫時止住了悲哀,陪著瑞玨到城外的新居去了。同去的有周氏和淑英、淑華兩姊妹。覺新還帶了一個女傭和一個仆人,就是張嫂和袁成,去服侍瑞玨。後來覺民和琴也去了。
瑞玨並不喜歡她的新居。她嫁到高家以後,就沒有跟覺新分離過。現在她不得不一個人在外麵居住,他們這次分居,時間至少是在一個月以上。這是第一次,卻有這樣長的期限,她又搬在這樣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這樣想著,她縱然要拿一些愉快的思想安慰自己,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在人前她應該忍住自己的悲哀。雖然在別人忙著安置家具的時候,她閑著也曾背人彈了淚,但是到了別人閑著來跟她談話時,她又是有說有笑的了。這倒也使那些關懷她的人略微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