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就到了分別的時候,大家都要告辭進城去了。
“為什麼一說走,就全走呢?琴妹和三妹晏一點走不好嗎?”瑞玨不勝依戀地挽留道。
“晏了,城門就要關了。這兒離城門又遠,我明天再來看你罷,”琴笑著回答。
“城門,”瑞玨接連地說了兩次,好像不明白似的,而實際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在她跟他中間不僅隔著遠的道路,而且還隔著幾道城門。城門把她跟他隔斷了,從今天傍晚到明天破曉之間,縱然她死在這裏,他也不會知道,而且也不能夠來看她。她的眼淚經不住她一急,就流出來了。“這兒冷清清的,怪可怕。”她不自覺地順口說出了這樣的話。
“嫂嫂,不要緊,我明天搬來陪你住,”淑華安慰她道。
“我去跟媽商量,我也來陪你,”淑英感動地接口說。
“玨,你忍耐一點,過兩天你就會住慣了。這兒還有兩個底下人,都是很可靠的。你用不著害怕。明天二妹她們當真搬過來陪你。我每天隻要能抽空就會來看你。你好好地忍耐一下,一個多月很快地就過去了。”覺新勉強裝出笑容安慰她道。其實他隻想抱著她痛哭。
周氏也吩咐了幾句話。眾人接著說了幾句便走了。瑞玨把他們送到門口,倚在門前看他們一個一個地上了轎。
覺新已經上轎了,忽然又走出來,回去問瑞玨,還要不要帶什麼東西。瑞玨不要什麼,她說,需要的東西已經完全帶來了。她還說:“你明天給我把海兒帶來吧,我很想他。”又說:“你要當心照料海兒。”又說:“我媽那兒你千萬不要去信,她得到這個消息會擔心的。”
“我前兩天就已經寫信去了。我瞞著你,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讓我寫,”覺新柔聲解釋道。
“其實你不該去信。我媽要是曉得我現在……”她隻說了半句,就連忙咽住了。她害怕她的話會傷害他。
“然而無論如何應該告訴她,要是她趕到省城來看你,也多一個人照料,”覺新低聲分辯道。他不敢去想她咽住的那半句話。
兩個人對望著,好像沒有話說了,其實心裏正有著千言萬語。
“我走了,你也可以休息一會兒,”覺新帶笑說,他站了幾分鍾,也隻得走了。他上轎前還屢屢回頭看她。
“你明天要早些來,”瑞玨說著,還倚在門口望他,一麵不住地向他招手。等到他的轎子轉了彎不見了時,她才捧著她的大肚皮一步一步地走進房去。
她想從網籃裏取出幾件東西。但是她覺得四肢沒有力氣,精神也有點恍惚,她幾乎站不住了,便勉強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來。她忽然覺得胎兒在肚裏動,又仿佛聽見胎兒的聲音。她這時真是悲憤交集,她氣惱地接連用她的無力的手打肚皮,一麵說:“你把我害了!”她低聲哭著,一直到張嫂聽見聲音,跑來勸她的時候。
第二天覺新果然來得很早,而且帶了海臣同來。淑華如約搬來了。淑英也來了,不過她沒有得到父親的許可,不能夠搬到城外來住。後來琴也來了。這個小小的院子裏又有了短時間的歡樂,有了笑聲,還有別的。
然而在歡笑中光陰過得比平常更快,分別的時刻終於又到了。臨行時海臣忽然哭起來不肯回去,說是要跟著媽媽留在這兒。這自然是不可能的。瑞玨說了許多話安慰他,騙他,才使他轉啼為笑,答應好好地跟著爹爹回家。
瑞玨依然把覺新送到門口。“你明天還是早點來吧,”她說著,眼睛裏閃起了淚光。
“明天我恐怕不能來。他們喊了泥水匠來給爺爺修假墳,要我監工,”他憂鬱地說。但是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角的淚珠,又不忍使她失望,便改口說:“我明天會想法來看你,我一定來。玨,你怎麼這樣容易傷心?你自己的身體要緊。要是你再有什麼病痛,你叫我……”說到這裏他把話咽住了。
“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緣故這樣容易傷心,”瑞玨的臉上浮出了淒涼的微笑,她抱歉似地說,眼睛不肯離開他的臉,一隻手還在摩撫海臣的臉頰。“每天你回去的時候,我總覺得好像不能再跟你見麵一樣。我很害怕,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害怕。”她說了又用手去揉眼睛。
“有什麼害怕呢?我們隔得這麼近,我每天都可以來看你,現在又有三妹在這兒陪你,”覺新勉強裝出笑容來安慰瑞玨。他不敢往下想。
“就是那座廟嗎?”她忽然指著右邊不遠處突出的屋頂問道,“聽說梅表妹的靈柩就停在那兒。我哪天有空倒想去看看她。”
覺新隨著瑞玨的手指看去,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他連忙掉開頭,一個可怕的思想開始咬他的腦子。他伸手去捏她的手,他把那隻溫軟的手緊緊握著,好像這時候有人要把她奪去一般。“玨,你不要去!”他重複地說了兩遍,用的是那樣的一種聲音,使得瑞玨許久都不能夠忘記,雖然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堅持地不要她到那裏去。
他不再等她說什麼,猝然放開她的手,再說一次:“我回去了,”又叫海臣喚了兩聲“媽媽”,然後大步上了轎。兩個轎夫抬起轎子放在肩上。海臣還在轎裏喚“媽媽”,他卻默默地吞眼淚。
覺新回到家裏,還不曾走進靈堂,就看見陳姨太從那裏出來。
“大少爺,少奶奶還好嗎?”她帶笑地問。
“還好,難為你問,”覺新勉強裝出笑臉來回答。
“快生產了吧?”
“恐怕還有幾天。”
“那麼,還不要緊。不過大少爺,請你記住,你不能進月房“注釋2”眥,”陳姨太忽然收起笑容正經地對覺新說,說完就帶著她平日常有的那股香氣走開了。
這樣的話覺新已經聽到三次了。然而今天在這種情形裏聽到她用這種聲音說了它出來,他氣得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他呆呆地望著陳姨太的背影。他手裏牽著的海臣在旁邊仰起頭喚“爹爹”,他也沒有聽見。
“注釋1”在南方幾省過去有這樣的迷信,我的一個侄女就生在城外。
“注釋2”月房:即產婦的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