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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我想已經很夠了。帶著那麼多銀元,路上很不方便。幸而最近這一路還太平,”覺慧答道。

“是的,幸而這一路還太平,”覺新機械地念道。

覺民也跟覺慧談了幾句話。

“三弟,你應該去睡了,明天你要起個絕早,又要接連坐幾天木船,你應該好好地休息,”覺新溫和地說。

覺慧含糊地答應一聲。

“以後就是你一個人了,寒暖飽饑都應該留心才是。你素來對這些事情不注意,可是在外麵比不得在家裏,一有病痛,是沒有人照料的,”覺新又關切地囑咐道。

覺慧依舊含糊地答應一聲。

“你沿途要多寫信來,你的書等你到了上海我就給你寄去,”依舊是覺新的話。

覺慧唯唯地答應著。

“你在上海,要用錢你盡管放心用。不管你進什麼學堂,我總負責接濟你經費。你放心,家裏有我在,不會對你怎樣,”覺新繼續說,眼淚流到臉頰上了。

覺慧還是含糊地應著,他極力壓住悲痛的感情。

“你倒好,你現在就要脫離苦海了,隻是我們……”覺新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身子支持不住,便退了兩步坐倒在椅子上,右手蒙住了兩隻眼睛。

“大哥,”覺慧悲聲喚道。覺新沒有答應。覺慧走到他的跟前,又喚了一聲。覺新取下手來,看了覺慧一眼,搖搖頭說:“我很好,沒有什麼,你去睡吧。”於是覺慧跟著覺民走了出來。

“我想去看看媽,”覺慧忽然說,他看見了周氏房裏的燈光。

“你去看媽做什麼?你要把你的事情告訴她嗎?”覺民驚訝地問道。

“不是這樣,”覺慧微笑地回答。“我想在臨走以前見她一麵,也許這就是最後的一麵了。”

“好,你去吧,”覺民低聲說。“但是你要當心,不要給她看出破綻才好。”覺民就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讓覺慧一個人走進繼母的房裏。

周氏坐在藤躺椅上跟淑華談閑話,看見覺慧進來,便笑著說:“你今天又沒有回家吃飯。”

覺慧帶笑地答應了一個“是”字,離開周氏遠遠地站著。

“你一天老是在外麵跑,究竟在做些什麼?你要當心身體啊!”周氏溫和地說。

“我的身體很好,在外麵多跑跑也是好的,比坐在家裏受閑氣好多了,”覺慧笑著分辯道。

“你總愛強辯!”周氏帶笑地責備他。“怪不得今天你四爸、五爸又在說你的壞話。還有四嬸、五嬸、陳姨太她們都在隨聲附和。平心而論,你也太倔強了。你什麼人都不怕,連我也沒法管你。……奇怪,你同你大哥是一個母親生的,你們兩個的性情卻完全兩樣。你們兩個都不像我姐姐。你大哥太容易聽話了,你又太不聽話!我說你們兩個人都沒有辦法!”淑華在旁邊望著覺慧笑。

覺慧還想分辯幾句,但是話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忽然覺得應該跟繼母說一兩句暗示告別的話,至少她將來可以知道他這時候的心情。他向著她走近一步。

周氏看見覺慧的舉動和他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和藹地問道:“你有什麼事?是不是又來跟我商量到上海讀書的事情?”

這句話提醒了覺慧,他記起了覺民的警告。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多說話,免得露出破綻。他勉強地露出了笑容,直截了當地答道:“沒有什麼事,我現在去睡了。”他把周氏的圓圓的臉看了兩眼,又轉眼去看了看淑華,然後轉身走了。他走出房門似乎聽見周氏對淑華說到他的性情古怪的話。他痛苦地想著:“我們多半沒有再見的機會了!我走出去,就好像一隻出籠的鳥,不會再飛回家來。”

他走出房來,信步進了堂屋,看見兩個紙紮的金童玉女冷清清地立在祖父的靈前。電燈光下,供桌上一對蠟燭結了黑黑的兩朵大燭花。白布的靈帷後麵兩根矮板凳上放著祖父的漆得嶄新的棺材,假墳剛拆掉不久。從祖父的房裏送出來陳姨太和王氏的談話聲。王氏忽然哈哈地笑起來,仍然是她平日那種又假又空的笑聲。他掉頭把掛著白布門簾的祖父房門看了一眼,接著他的眼光落在祖父的靈位牌上麵:“前清誥封通奉大夫顯考高公諱遁齋府君之靈位。”他皺起了眉頭。“這又是奴隸性在作怪,”他剛說了這一句,正要拿起鋏子去挾燭花,聽見腳步聲,便回頭一看,蘇福走進來了。

“三少爺,等我來挾,”這個有幾根花白短須的仆人說。

“怎麼一個人也沒有?香也快燃完了,”覺慧說。

“上麵沒有吩咐好,所以大家能夠躲懶就躲懶了,”蘇福抱歉地含笑答道。覺慧不再說什麼就走出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