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忍挖開我的回憶的墳墓。那裏麵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令人傷心斷腸的痛史。
然而在我們家庭的暗夜中,琴出現了。這是我的一個堂姐的影子,我另外還把當時我見過的少數新女性的血液注射在她的身上。在我離家的前兩三年中,她很有可能做一個像琴那樣的女人。她熱心地讀了不少傳播新思想的書刊,我的三哥每天晚上都要跟她在一起坐上兩個鍾頭讀書、談話。可是後來她的母親跟我的繼母鬧翻了,不久她又跟她母親搬出公館去了。雖然同住在一條街上,可是我們始終沒有機會相見。三哥還跟她通過好多封信。我們弟兄離開成都的那天早晨到她家裏去過一次,總算見到了她一麵。這就是我在小說的最後寫的那個場麵。可是環境薄待了這個可愛的少女。沒有人幫忙她像淑英那樣地逃出囚籠。她被父母用感情做鐵欄關在古廟似的家裏,連一個陌生的男人也沒法看見。有人說她母親死後,父親舍不得花一筆嫁女費,故意讓她守在家裏,不給她找一位夫婿。我一九四二年回成都見到了她,她已經成了一個“弱骨支離”的“老太婆”了。其實她隻比我大一歲。我在小說裏借用了她後來寫的兩句詩,那是由梅講出來的:“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她那一點點鋒铓終於被“家庭牢獄生活”磨洗幹淨了。她成了一個性情乖僻的老處女,到死都沒法走出家門。連一個同情她的人也沒有。隻剩下從父親遺產中分到的三四十畝田,留給她的兩個兄弟。
我用這麼多的話談起我二十七歲時寫的這本小說,這樣地反複解釋也許可以幫助今天的讀者了解作者當時的心情。我最近重讀了《家》,我仍然很激動。我自己喜歡這本小說,因為它至少告訴我一件事情:青春是美麗的東西。
我始終記住:青春是美麗的東西。而且它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
巴金 1957年6月
“注釋1”根據1956年年底為英譯本寫的“後記”改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