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雅座(1 / 3)

01

慕容秋水,男,二十六歲,未婚,世襲一等威靈侯。精劍擊,有海量。別人在背地都稱他為京都第一花花公子。

他聽見了之後,非但連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好像覺得很高興。

“三代為官,才懂得穿衣吃飯。”他說,“要做一個第一號的花花公子,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雖然還沒有到冬天,暖閣中已經生起了火,四麵的窗戶都關得嚴嚴的,連一絲風都吹不進來。

慕容秋水不喜歡吹風。

“有的人能吹風,有的人不能。”他說,“我就是個天生不能吹風的人,老天給我這一身皮膚就是不讓我吹風的,那些好風都留給別人去吹吧!我最好還是待在屋子裏,喝一盅醇酒,唱一曲新詞,讓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女孩,把一隻剛剝好的橘子,灑上一點潔白勝雪的吳鹽,喂到我的嘴巴裏去,這樣子我才會活得長一些。”

這些都是慕容小侯的名言,沒有人懷疑過他的話,因為他的確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老天爺生下他,好像就是為了要他來享受這人世間種種醇酒美人,榮華富貴,他天生就好像要比別人的運氣好得多。

02

銅爐上煨著一鍋桂花蓮子白果粥,清香彌漫了暖閣。

慕容秋水瀟瀟灑灑地穿件純絲的長袍,赤著腳站在波斯國王送給他的羊毛地毯上,慢慢地啜飲著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神思卻已飛回到四年前一個美麗的仲夏之夜。

那一天晚上是他永遠都忘不了的。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獨自泛舟在粼粼綠波上謎一樣的白色女人。

他當然更忘不了那一夜的繾綣纏綿,萬種柔情。

隻可惜他醒來時,她已經走了,就像是一場夢一樣消失在他的心目中,帶走了他貼身的一塊玉牌,卻留給他無窮的思念。

暖閣外的小院中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秋風中的梧桐仿佛在低訴相思。

慕容秋水坐下來,坐在琴案前,“丁東”一聲,清音出戶。暖閣的門開了,一個美如幽靈般的白色女人,隨著門外的秋風飄了進來。

--就是她,她果然又出現了。

慕容秋水故意不去看她,可是心弦卻已像琴弦一樣不停地顫動。

--偶然相逢,偶然相聚,聚散之間原本如夢。

因夢,因夢。

她也替自己用桌上的水晶夜光杯,倒了一杯波斯葡萄酒,靜靜地看著他。聽著他彈,聽著他唱。

--人世間萬事萬物,皆因夢而生,因夢而滅,夢如何?

“嘣”的一聲,琴弦忽然斷了,琴聲驟絕,滿室寂寞。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頭看看她。

“是你?是你來了。”他說。

“當然是我,當然是我來了。”

“可是我記得你已經走了。”

他說:“我記得你走的時候,好像連一個字都沒有留,一句話都沒有說。”

“既然要走,還有什麼可說?”

慕容秋水好像要把自己的眼睛變成一把刀,直刺入她的心。

“既然已走,又何必要再來?”他問因夢。

“因為一句話。”

“什麼話?”

“我還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以後隻要我有事要來找你,你一定會為我做。”因夢問慕容,“你還記不記得?”

慕容秋水當然記得。

那一次他偶然遊西湖,偶然遇見了她,偶然相聚。雖僅一夕,這一夕間卻有情無數夢無數愁無數。

“我記得。”他說,“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你是不是也說過,一個人如果答應了別人一件事,就好像欠下了一筆債?”她問慕容秋水。

“是的。”

“我記得你說過的話,我也相信,所以今天我才會來。”

慕容秋水用刀鋒般的眼睛瞪著她:“你今天是要我來還債的?”

她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是。”

“你要我怎麼還?”

“我曾經聽說這個世界上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一個叫作‘雅座’的小屋。”

慕容秋水笑了。

“雅座?雅座怎麼會是黑暗恐怖的地方?有時候我也會到飯館酒樓去,我坐的就是雅座。”他說,“據我所知,雅座通常都是為貴賓貴客準備的地方。”

因夢看著他,看了很久,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會騙人?”她說,“據我所知,像你這樣的貴公子,通常都不屑於騙人的。”

慕容秋水的笑容仿佛已經開始變得有點勉強:“難道你說的雅座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她直視著他:“你應該知道的,在刑部大牢某一個最幽秘陰暗的角落裏,有三兩間很特別的雅室,是特別為了招待像你這樣的大人物請去的貴賓貴客而準備的。”

“哦?”

“我也知道你們特別派到那裏去接待賓客的韋好客先生,實在是好客極了,他接待客人的方法,常常令人連做夢都想不到。”

“哦?”

“據說,有一位已經練成金鍾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江湖好漢,到你們的雅座去做客三天後,出來的時候,想爬到他最喜歡的女人身上去都爬不上去。”

慕容秋水歎了口氣:“看起來你知道的事還真不少。”

他說:“但是我卻不知道,你這次來找我,是想要我把一位貴賓從雅座中請出來呢,還是要我替你把一位貴賓送到雅座裏去?”

因夢眼睛立刻又充滿怨毒。

“有一個人現在我還不想要他死,我至少也要讓他再多活兩年七個月一十三天。”她忽然俯下身,握住慕容秋水的手,“你一定要答應我,這一段日子一定要在雅座裏好好地款待他,讓他每天都想死,卻又死不了。”

慕容秋水靜靜地看著他麵前的這個女人,很仔細地看著她表情中每一個變化,過了很久才問:“這個人是誰?為什麼如此恨他?”他的聲音帶著種很難捕捉到的譏誚之意,淡淡地接著問:“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知道什麼?”

“花錯。”慕容秋水說,“你這麼樣做,當然是為了花錯。”

因夢的手忽然握緊,甚至連指節都已因用力而發白。

“花錯?”她的眼睛直盯著他,“你怎麼會知道花錯?”

慕容秋水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孩子氣的笑容:“我怎麼會不知道花錯?我從小就是個壞孩子,他甚至比我還壞。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如果不是為了他那種男人,你怎麼舍得放棄我?”

03

花錯,男,二十九歲,寬肩、細腰、窄臀。一雙眼睛看起來就好像是碧綠色的,仿佛是翡翠沉入海底時那種顏色,一張臉卻蒼白如雪。

所以有人說他是胡人,是波斯胡賈到中土來販賣珠寶綢緞時所遺下的後代。被他修理過的仇人甚至說他隻不過是一個廉價娼妓生下來的雜種。

對於這種種傳說,花錯完全不在乎。可是有一點是讓他不能否認的,他一生下來就錯了。

第一錯,就錯在他根本不應該錯活到這個世界上來。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他們,甚至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他隻知道,他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幹媽。

那時候他不到三歲。

第二錯,是錯在他根本就不應該有這麼樣的一個幹媽。

他的幹媽,高大,白皙,冶豔,明媚,雙腿修長,雙眼明亮,是一個江淮鹽運道的遺孀,所以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個家資巨萬的寡婦。據說她每天吃的菜單裏,都有一味是炒金絲雀的舌。

花錯從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會被這家人收養的。他隻知道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不是個小孩了。

以後他錯得更多,愈錯愈深,對女人卻愈來愈有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