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花的老人侃侃而談,伴伴聽得入神,等到老人說得告一段落,伴伴就及時歎了口氣。
“看起來要幹這一行也不容易。”
“非但不容易,簡直難極了,要練成像薑執事那樣的本事,又是難如登天。”
“他有什麼特別的本事?”
“這位薑執事的刀法可真神極了,聽說他可以把一隻蒼蠅的翅膀用砍頭的大刀削下來,讓蒼蠅還是可以活著在地上爬。”
“這種刀法,實在是神到極點。”伴伴問,“這個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個人長得和平常人也沒有什麼不同,也有鼻子眼睛,也有嘴。”
老人說:“隻不過比一般人都要高一點,手臂好像也比別人要長一點,有時候我們會整年都看不到他,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他家裏難道就沒有別的人?”
“沒有。”老人說,“他一向是獨來獨往,連朋友都沒有一個。”
“他有沒有買過你的花?”
“最近他常買,每次買的都是這種花。”老人指著他一直在向伴伴推介的那些花罐子,一雙老眼卻在瞟著伴伴,“薑執事實在是個很識貨的人,隻有識貨的人才會喜歡這種花。”
他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白了,連年紀輕輕的伴伴都已經明白,現在是非買他一罐花不可的了。
“可是你至少要先告訴我,這種花是什麼花?”伴伴問老人。
老人反問:“你知不知道在遙遠的荒漠中,終年沒有雨水的地方,生長著一種很奇特的植物,叫作仙人掌?”
“我知道,隻不過知道而已,可是從來也沒有看見過。”
“那麼你現在已經看見了。”老人說。
他指著花罐中一種長著針芒的球莖,上麵還長著一叢粉紅色的小花。
“這就是仙人掌,長在仙人掌上的花,當然就叫作仙人掌花。”老人說,“你不妨帶一罐去送給薑執事,他好像特別喜歡這種花。”
05
薑斷弦,男,四十五歲,是刑部有史以來年紀最輕的總執事,二十一歲時就已授職,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稱他為“薑一刀”。凡是有重大的紅差,上麵都指派他去行刑,犯人的家屬為了減輕被處死的人犯臨刑時的痛苦,也都會在私底下贈以一筆厚禮。
令人想不到的是,這位刑部的大紅人,還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交卸了他的職務,飄然遠去,不知所終。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事隔多年,他居然重又回到刑部。
他看起來遠比他實際的年紀老得多了,伴伴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那時候他正在磨刀,夕陽將落,涼風蕭索,他看起來已經像是個垂暮的老人。
是什麼原因讓他老得如此快?是不是因為殺人殺得太多了?
劊子手殺人用的刀,通常都是一種厚背薄刃頭寬腰細,刀把上還係著紅綢刀衣的鬼頭刀。
薑執事用的這把刀卻不同。
他用的這把刀,刀身狹窄,刃薄如紙,刀背不厚,刀頭也不寬,刀柄卻特長,可以用雙手並握。懂得用刀的人,一望而知這位薑執事練的刀,絕不止於劊子手練的那種刀,其中必定還摻有其他門戶的刀法,甚至還包括有自扶桑東瀛傳入中土的流派。
因為中土的刀法招式中,是沒有用雙手握刀的。
伴伴在竹籬外就已看出了這一點。
柴門是虛掩的。
伴伴故意不敲門就走進去,因為她怕一敲門就進不去了,而且她想先引起薑斷弦的注意。
薑斷弦卻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還是低著頭在磨他的刀。
他用來磨刀的石頭也很奇怪,是一種接近墨綠色的砂石,就和他刀鋒的顏色一樣。
他的刀鋒仿佛還有一種針芒般的刺,就好像仙人掌上的芒刺一樣。
伴伴也很快就注意到這一點。
她一向是一個觀察力非常敏銳的女孩子,在這片刻之間,她同時也已注意到薑斷弦臉上的皺紋雖然深如刀刻,一雙手卻潔白纖美如少女。
--是不是這雙手除了握刀之外從來都不做別的事?
殺人者的手,看起來通常都要比大多數的人細致得多,因為他們手掌裏的老繭是別人看不見的,就正如他們內心的恐懼和痛苦,也絕不會被別人看見。
伴伴在仔細觀察薑斷弦的時候,薑斷弦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她這麼一個人來到他麵前。
他還是在一心一意地磨他的刀。
“我姓柳,我想來找一位在刑部當差的薑執事,聽說他就住在這裏。”
薑斷弦非但什麼都看不見,連聽都聽不見。
伴伴一點都不生氣也不著急,她早就知道要對付薑斷弦這種人,絕不是件愉快的事,而且一定很不容易。
“我雖然沒有見過薑執事,可是先父在世時,卻常常提起他的名字。”伴伴說,“我想他們應該是很好的朋友。”
她又補充著說:“先父的朋友們,都稱他為大斧頭。”
磨刀人居然還是沒有看她一眼,磨刀的動作卻停止了,冷冷地問:“你來找薑斷弦有什麼事?”
“我想求他救一個人。”伴伴說。
“薑斷弦隻會殺人,不會救人。”
“可是這一次非他救不可。”
“為什麼?”
“因為隻有他能救這一個人。”伴伴說,“如果他不肯高抬貴手,這個人七天後就要死在他的刀下。”
她直視著薑斷弦:“我想現在你大概已經知道我說的這個人是誰了。”
暮色已深,薑斷弦慢慢地站起來,依舊沒有看她一眼,隻是冷冷地說:“那麼你也應該知道,刀聲一響,頭如弦斷,這個人既然已將死在我的刀下,世上還有誰能救他?”
伴伴用力拉住了薑斷弦的衣袖:“隻要你答應我,不管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你能給我什麼?”
“我的人和我的命。”
薑斷弦終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揮刀割斷了自己的衣袖。
06
夜色已臨,屋子裏還沒有點燈,薑斷弦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瘦削的背影很快地就沒入黑暗。
伴伴看看手裏握著的半截衣袖,咬了咬牙也跟著追了進去。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的,可是我還不死心。”
她麵對著端坐在黑暗中的薑斷弦說:“我是個從小就生長在山野裏的女孩,從小到大都一直不停地在動。爬山、爬樹、遊水、打獵、采山花、追兔子、跟猴子打架,我每一天都在不停地動。所以我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的動作都很靈活,而且都非常結實,我今年才十八歲,從來也沒有一個男人對我不滿意過。”
端坐在黑暗中的人影淡淡地說:“你用不著再說下去了,我對你清楚得很,也許比你自己對自己更清楚。”
伴伴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根本就沒法再說出一個字。
她的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她太熟悉了,這個人絕不是剛才在磨刀的那個人。
她做夢都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
黑暗中亮起了一盞燈,燈光照上了這個人的臉,他的臉色蒼白,輪廓突出,笑容優雅而高貴,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我會到這裏來的。”慕容笑得極溫柔,“可是我卻早就已經想到你會到這裏來了,我知道的事,好像總比你想象中多一點。”
伴伴依舊僵硬,連勉強裝出來的笑容,都僵硬如刀刻。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丁寧救過你,你知道我們要殺丁寧,所以你當然會來。”慕容道,“因為你算來算去都認為天下唯一能救丁寧的人就是薑先生。”
他歎了口氣:“隻可惜這一次你又錯了,天下唯一不會救丁寧的人,就是薑先生。”
伴伴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因為薑先生就是彭先生。”慕容反問伴伴,“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一位彭先生?”
07
江湖豪傑是很少稱別人為先生的,可是“彭先生”這三個字已經在江湖中威風了很多年了。對於用刀的人來說,這三個字就好像“孔夫子”在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樣,幾乎已經可以成仙成佛成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