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八個月之前的月圓之夜(2 / 3)

困難的是,他居然還弄了一個火爐來,爐子裏居然還有火,火上居然還有一個鍋子,鍋子裏居然還熱著一鍋白菜肉絲麵。

這就絕了。

在生死決戰之前,把一鍋麵熱在爐子上是怎麼樣一回事?

我們這個丁寧先生做出來的事,有時候簡直和昔日遊戲江湖的楚留香先生差不多了。

他們做的事,總是讓人猜不透的。

旭日尚未升起,東方剛剛有了一點像死魚翻身時魚肚上那種灰白色。

這時候本來應該是天地間最靜寂的時候,可是在這個死寂的村落中,唯一的一條街道上,卻忽然響起了一陣很奇特的腳步聲。

腳步聲不輕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就好像是一個吃飽了飯沒事做的富家翁,茶餘飯後在客廳裏踱方步一樣。

這裏不是富家的客廳,這裏是窮荒死寂的邊陲之地,沒有人會到這裏來踱方步的。

所以這種聲音聽起來就非常奇怪了。

--悠閑無事的人不會到這裏來踱方步,到這裏來的人不會用這種方步走路。

丁寧本來像一個“大”字一樣躺在屋頂上,聽到這一陣腳步聲,精神好像忽然一振。

“彭先生,你來了嗎?請,請上坐。”

這裏根本沒有“座”,“請上坐”的意思,隻不過是“請你上來坐”而已。

薑斷弦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薑斷弦雖然沉默孤獨,離群寡合,和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的距離,好像都遠在十萬八千裏之外,其實無論任何人的思想,都很難瞞得過他。

可是他看到屋頂上擺在丁寧身邊的那個爐子和麵鍋時,他還是愣住了。

自從他以“彭十三豆”之名行走江湖,約戰天下高手,將生死、成敗、勝負投注於刀鋒揮起時的那一瞬間,他當然曾經看過很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

他看見過有人在決鬥時抬著棺材來,他看見過有人在決鬥時用油彩把自己臉上勾畫導像是個追魂索命的活鬼。

他看見過有人瘋狂大笑,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麵如死灰,有人麵不改色。

他甚至看見過一個平日自命為硬漢的人,而且是被江湖中公認為是硬漢的人,在決鬥時麵對著他的時候,褲襠忽然濕透。

在無數次生死呼吸的決鬥間,各式各樣的人薑斷弦都看得多了。

可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還會特地帶一個火爐來熱著一鍋麵。

這真絕。

天色又比較亮了一點,爐子裏的火又比較大了一點,鍋子裏的麵又比較熱了一點。

薑斷弦在屋脊上看著躺在屋簷邊火爐旁的這個看起來比花錯還要錯的年輕人。

“你就是丁寧?”

“是的,我就是丁寧。”這個年輕人說,“你看見的這個爐子就是一個爐子,你看見的雞就是雞,酒就是酒,狗腿就是狗腿,你看見的這個爐子上燉著的就是一鍋麵,甚至連這個豬頭,都是一個真的豬頭,如果你認為你自己看錯了,那麼你才真的錯了。”

薑斷弦想笑,笑不出,想說話,不知道怎麼說,想不說話,也不行。

幸好就在他還沒有想出要說什麼話的時候,丁寧已先說:“我知道你對我這個人已經非常了解,你和每一個人決戰之前,都已經把那個人研究得非常透徹。”丁寧說,“我相信你最少已經花了三個月的工夫來研究過我這個人的一切資料。”

薑斷弦不否認。

“要了解我這個人並不困難,什麼事我都做得出的,今天我就算帶一個大廚房的人,一個戲班子,一組吹鼓手,十七八個隨時都可以脫的粉頭,來和你作決戰前的歡飲,你都不會覺得奇怪。”丁寧問,“你說對不對?”

薑斷弦不得不承認:“對。”

“可是我敢打賭,你絕對想不到我今天為什麼要帶一鍋麵來,而且還要帶一個爐子來把麵熱在火上,等一個隨時都可能把我腦袋砍下來的人來吃這鍋熱麵,好像是生怕他吃了涼東西會瀉肚子一樣。”

丁寧說:“隻要你敢賭,你要賭什麼,我就跟你賭什麼,就算你要賭我的命,我也跟你賭了。”說到這裏,丁寧的笑容忽然變得很奇怪,“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會跟我賭的。”

“為什麼?”

“因為你既然對我的一切都很明了,那麼你當然不會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是的。”薑斷弦說,“我知道。”

“現在你一定已經想起來,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此時此刻,就是我出生的時候,那麼你一定也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裏煮一鍋麵等你。”

丁寧說:“我的生日,很可能就是我的死期,這是件多麼浪漫的事,所以我要把你我間的決戰約在今日,而且還要特別請你吃一碗壽麵。”丁寧說,“我相信你現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所以你就絕不會和我賭了,因為如果我們要賭,我是輸定了的。”丁寧說,“既然已必勝無疑,還賭什麼?你一向是個很公平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不光榮的事?”

薑斷弦又凝視他很久,似乎要利用這段時間,來使自己的情緒平靜。在決戰之前,如果被對方所感動,非但不利,而且不智。

丁寧當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意,在他們這一級的絕頂高手之間,心意往往都能互相溝通。

所以丁寧也不再說話,卻忽然拔刀。

薑斷弦一動也沒有動,他確信丁寧絕不會在這種時候拔刀對付他。

他沒有算錯。

丁寧拔刀,隻是為了切肉,刀鋒過處,豬首片分,刀薄如紙,片肉也如紙。

--好快的刀。

把片成紙薄的豬頭肉,用烘在爐子旁的火燒夾起來,把煨得像奶汁一樣的壽麵,來就火燒吃,吃一口,喝一口。

酒壇子在兩個人之間傳遞著,很快就空了,狗腿也很快就剩下骨頭。

“你真能吃,也真能喝。”

“你也不差!”

丁寧大笑,笑聲忽又停頓,又用那種奇怪的眼色盯著薑斷弦說:“你在殺人不死,或者在看出對方已經無法與你交手時,是不是常常喜歡說,明年此時此處再見?”

“是的。”

“現在我要說的也是這句話。”丁寧說,“明年此時此處再見!現在你走吧。”

薑斷弦的臉沉了下來:“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句話?”

“因為有時候我也和你一樣,你不願做的事,我也不願做。”丁寧說。

“為什麼?”

“就算勝了也沒有光彩的事。”丁寧說,“今日就算我勝了你,也沒麵子,因為今日你必敗無疑。”

薑斷弦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說,我看得出你已經累了,你的鬥誌和殺氣也已被消磨。”丁寧說,“在你到這裏來之前,你一定已經和另外一個人做過生死之戰,這個人必定是個能在一瞬間斬人首級如切菜的絕頂高手。”

薑斷弦沉默,額角和手臂上卻有一根根青筋凸起、躍動。他非常不願意承認這件事,卻又不能否認。他一生從不說謊。

不誠實的人,無論做任何一件事,都絕對不可能達到巔峰。

你在欺騙別人的時候,往往也同時欺騙了自己,那麼你怎麼能期望你自己悟道?沒有“誠”,哪裏會有“道”?

“無論生死勝負,問心有愧的事,你我都不會做的。”丁寧說,“所以今日一戰,最好改為明年此時。”

“你的意思我明白。”薑斷弦終於開口,“隻不過今日你我這一戰,縱然改在明年此時也一樣。”

“為什麼?”

“因為明年我來赴約之前,我還是要先去赴另一個人的約。”

“赴誰的約?”

“花錯。”

丁寧當然知道花錯這個人,正如花錯無疑也知道丁寧一樣。

--在他們這一級的高手之間,彼此都一定會有相當了解,因為他們都知道彼此都難免會在偶然之間相遇,一相遇就難免會有生死之爭,如果不能知己知彼,未出手之前就已經被對方占了先機,先機一失,命如遊絲。

薑斷弦接著說道:“剛才花錯雖敗了,但我卻沒有把握能斷定他是否必死。”

“所以你也約了他明年此時?”

“是的。”薑斷弦說,“就算我明知他活不到明年此時,到時候我也會去赴約,遭遇到的情況,也許反而更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