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鈴的聲音(2 / 3)

他的起居無常,飲食無定,胃口壞的時候,什麼東西都吃不下,甚至連碰都不要碰,連看都不要看,這樣東西也許就是他昨天晚上連續吃了十八碟還要再吃的,等到明天晚上,他也許還會像那樣照吃不誤,而且吃個不停。

可是今天晚上,他不睡,也不看。

有時候他也很喜歡熱鬧,在他那以特別華麗優雅著稱於王侯間的庭園中,夜夜金杯引滿,朝朝小圃花開。歌舞笙樂,徹夜不絕。

他喜歡熱鬧的時候,真是喜歡得要命。

隻不過,最要命的時候,還是他不喜歡熱鬧的時候。

對他身邊的一些人來說,這種時候簡直是酷刑。

因為在這段時候,他的要求是“絕對沒有”,沒有燈火,沒有動靜,沒有聲音。

在這段時候裏,他嚴格要求他的屬下們為他做到這一點。一定要讓他絕對的獨處、絕對的安靜。

現在就是這樣子的,所以從他麵對著的夜窗中望出去,那廣大的庭園中,連一點燈火都沒有。

寂寞,有時候雖然像是一條蟲,在啃噬著他的靈魂,有時候卻又像是一雙溫柔的手,在軟軟地撫摸他的肉體和他的心,讓他那千瘡百孔的心靈,得到短暫的安息,讓他的力量能夠重生。

孤獨,安靜,寂寞,都是種非常有效的複原劑。

這時候花景因夢已經在黑暗中站立很久了。

她身上穿著的雖然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她的臉色雖然也是白如雪,可是她這個人卻仿佛已融入黑暗中,甚至已像是和黑暗融為一體。

她甚至已經是黑暗的本身,多麼黑暗,多麼神秘,多麼優美,多麼淒冷。

她用一種夜色般的眼色看著他們,已經看了很久。

他們就這樣被她看著。

--“看”,並不一定就是“看見”,看見也不一定就要看。

也許她雖然在看著他們,卻沒有看見,因為她心裏在想著別的人、別的事,所以視而不見。

慕容秋水看著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韋好客在看著的是那暗如春夜秋水般的慕容,他們都沒有在“看”她,也沒有看到她。

可是他們都已經知道她來了。

最重要的是--他們也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來的。

05

花景因夢看著夕陽消逝,看著夜色降臨,看著屋子裏這兩個又有名聲、又有地位、又有權勢,卻完全沒有歡樂的男人,沉浸於一種甚至比夜色更黑暗的藍色哀傷裏。

--夜是黑的,“藍”有時比“黑”更黑。

這種顏色,這種感覺,很可能使她自己都忍受不了。

所以她點亮了燈。

燈就在韋好客身邊,短榻邊是一張高幾,幾上有一盞玻璃水晶燈,所以燈光一亮起,就照上了韋好客那張黯淡的臉。

因夢俯視著他的臉,眼波溫柔,聲音也溫柔。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虛弱,應該多吃點補血的藥。”她說,“人參、川七,都很好,每天早上喝一碗豬肝湯也不錯。”

她壓低聲音,像一個關心的情人般悄悄地告訴他:“如果有新鮮的人肝就好了。”

她當然知道,如果韋好客想吃一個人的肝,就是她的肝,可是她的樣子看起來卻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樣。

“下次你再跟別人打賭,千萬不要再下這樣的賭注了。”因夢說,“一個人最多隻有兩條腿,無論誰都輸不起的。”

她又說:“可是一個人如果輸了,就要認輸,不管他下多大的賭注,都要賠出去,否則他就不是男子漢了。”因夢告訴韋好客,“所以你輸了,我就一定要你賠,因為我一直把你當作男子漢。”

“我明白。”

韋好客臉上居然也露出笑容:“你說的話,我完全都明白。”

“你也沒有生我的氣?”

“沒有。”

“也不傷感情?”

韋好客點頭,因夢笑容如花:“如果真的是這樣子,我的心就安了。”

最能讓花景因夢安心的,當然還是那壇酒,她非常了解那種酒的珍貴,也非常了解那種酒的酒力。

那種酒甚至已經不能算是一種酒,而是一種迷藥,無論什麼人喝下三兩杯之後,都會喪失他的意誌力和控製力,就算有天下無敵的酒量,也不例外。

可是那種酒卻又偏偏真的是酒,就好像千錘百煉、可以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一樣,它的本質依舊是鐵。

最妙的是,那種酒的名字就叫作“鐵汁”。

“鐵汁呢?”

“我已經把它羼入了一小壇當地人用山泉釀成的新酒裏,交給了柳伴伴。”因夢說,“我相信她一定會照我說的那樣做。”

“你有把握?”

“我有。”

問話的人是慕容,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卻已不是慕容秋水這樣的貴公子應該有的,現在他的笑容看來簡直就像是個惡棍。

“你有把握?你相信她一定會聽你的話?”慕容用惡棍般的態度問因夢,“你是不是認為她已經被你迷死?”

他心裏當然是不會太舒服的,伴伴畢竟曾經是他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被一個女人搶走時,雖然要比被另外一個男人搶走舒服一點,畢竟還是不太舒服的。

因夢明白,卻又好像不明白。

“她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怎麼會被我迷死?”因夢說,“她這麼做,隻不過因為她怕死了。”

“怕死?”慕容問,“怕什麼?”

“怕死了你們這種男人。”因夢說,“不但怕死,而且怕得要命。”

慕容仍然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已經僵硬得好像是用刀刻在臉上。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丁寧也是我們這一類的男人?”

因夢笑得像嬰兒般可愛天真,“好像是的,”她說,“我的意思好像就是這樣子的。”

慕容秋水手裏雖然有了一隻水晶杯,他本來是想喝酒的,可是杯入掌,忽然碎了,粉碎。

在這種情況下,花景因夢的笑容當然更可愛,聲音當然更溫柔。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不開心,似乎我一定要把一件能夠讓你開心一點的事情告訴你。”

“什麼事情?”

“你的那瓶鐵汁已經不在那個酒壇子裏了。”因夢說,“我保證現在它已經在丁寧和薑斷弦的肚子裏!”

就在她說出這句話的這一瞬間,慕容秋水臉上的笑容忽然又變得像往昔那麼溫柔、優雅、高貴,然後又以一種毫無瑕疵的貴族聲調問因夢:“你剛才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是。”

“你能確定?”

“能。”

“你有把握?”

“有。”

慕容公子輕輕地、長長地、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他這個人就完全鬆懈了,就好像服食了某種特異的丹砂一樣,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完全鬆懈了。就好像一個處男忽然變得不是處男的那一瞬間的情況一樣。

然後他就用一種異常滿足又異常衰弱的聲音問韋好客:“現在的情況,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

“是。”

“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請勝三到這裏來了?”

“是的。”

06

勝三也許並不姓勝,排行也不是第三,別人叫他勝三,隻不過因為經過他“處理”的人,通常都隻有“三”樣東西能夠“剩”下來。

哪三樣東西呢?

經過他“處理”的人,通常的情況是--性命已經喪失,頭發已經拔光,眼睛已被挖出,鼻子、舌頭、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齒、指甲都已被拔掉,皮膚已被剝,四肢已被破,甚至連骨頭都已被打散。

這個人剩下的還能有三樣?是哪三樣?

那是不固定的,勝三要他剩下哪三樣,他剩下的就是哪三樣。

他“處理”過一個人之後,通帶都會為那個人保留三樣剩下的東西。

“我的心一向很軟。”勝三常常對人說,“而且我不喜歡趕盡殺絕。”

他說:“不管我做什麼事,我都會替別人留一點餘地,有時候我留下的甚至還不止三樣。”

有一次他為一個人留下的是一根頭發、一顆牙齒、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個洞。

勝三看起來是個很和氣的人,圓圓的臉,笑起來眼睛總是會眯成一條線,餘暇時除了看看書種種花散散步吃吃東西之外,最喜歡的就是“小”。

--小雞、小狗、小兔、小猴子,甚至連小牛、小羊、小豬他都喜歡。

有人甚至親眼看到過他抱著一隻小豬睡覺。

這種人當然不喝酒的,滴酒不沾。

勝三把一匹白布全都撕成一條條兩寸寬的布帶,他的手法不但快,而且確實有效,不到片刻就把一匹布都撕光,每一條布帶的寬度都幾乎完全一樣。

然後他就用這些布帶把自己身上多餘的肥肉都綁緊。

近年來他已很少再“出差使”,養養豬狗花草是用不著費力氣的,所以他身上的肥肉就好像未經修剪的花草邊的雜草一樣“亂生”出來了。

修剪花草當然不是他最大的嗜好,他最大的嗜好當然還是“處理”人。

在這一方麵,他絕對可以算是專家。

有人問他:“為什麼別人說你是個‘處理’專家?”

“因為我的確是。”

“你處理的是什麼?”

“是人。”

“人也要處理?”

“當然要。”勝三說,“這個世界上最需要處理的就是人。”

他甚至還強調:“當然垃圾也要處理,糞便也要處理,否則這個世界上就臭得不像樣子了,可是最需要處理的,還是人,有些人如果你不處理他,我可以保證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臭。”

“你說的是哪些人?”

“我說的是那些犯了法卻不肯承認的人,自己心懷鬼胎卻拚命要揭發別人隱私的人,和那些明明應該受到懲罰,卻總是能逍遙法外的人。”

“別人說你是‘處理專家’,是不是因為隻有你才能讓他們說真話?”

“是的。”

一匹布可以撕成很多條布帶,勝三身上多餘的肥肉卻不太多。

餘下的布帶,是他為那些曾經和他同進退共生死的夥伴準備的。

他的夥伴們也和他一樣,漸漸開始有一點發福了,發福雖然不是“福”,這些人卻還都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手。

他們的拳頭落下去的時候,通常都是最容易讓人說實話的地方。

如果他們要懲罰一個人,那個人通常都會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生下來過。

勝三甚至曾經向人保證:“經過我們這班兄弟處理過之後,甚至連一個處女都會承認自己生過八個孩子。”

所以也有很多人希望勝三這個人根本就從未活在這個世界上。

現在勝三正在看他的夥計們把一條條白布帶用一種非常特別的手法,把自己多餘的贅肉包紮纏緊,就好像一個傷科大夫用來為病人止血的那種包紮方法一樣,簡單準確而有效。

經過這一重手續之後,再穿上小麻皮裁縫店那些連一粒麻子都沒有的女裁縫們做的緊身衣,他們的體態看來就和年輕的時候完全一樣了。

可是勝三非常了解他的這些夥伴,他們這麼做絕不是為了要讓別人覺得好看,更不是為了行動上的方便。

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他相信他們在行動時的表現,絕不會讓人失望,更不會較人遜色。

他相信他們一定也會像往常一樣,把這次任務圓滿完成。

這次任務,已經是他們的第一百八十六次。

07

丁寧是個很灑脫的人,臉上總是帶著種讓人覺得很舒服的表情,從容自在,揮灑自如。

薑斷弦臉上的表情卻總是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總是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的。

可是現在他們兩個人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差不多。

--喝醉酒的人,臉上的表情豈非總是差不多?

柳伴伴看著他們,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現在大灶裏的爐火還在燒著,擺在灶上溫著的半鍋春筍燒雞依舊可以讓人食欲大增,廚房裏還是同樣保持著它那份溫暖和親切,喝了酒的人總是會喝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