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宜身上映照出了世子的雙重人格。他是世子的手下,但作為一個武人,壯宜對潾非常信任,也很尊重。對武人來說,高超的技藝固然重要,但並不止於此。真正的武人所應具備的還是矢誌不渝的心智,正直的心,堅強的意誌,技藝超群。壯宜認為,這幾種品質在潾身上都能找到,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對於派自己監視潾動向的任務,他感到非常抗拒,非常不舒服。但是萬一綏靖候有異心,被世子發現了呢?雖然他認為幾乎沒有這種可能,但若非如此,世子沒有理由派他和真琯監視潾。“位居高位的主子們自有深意,豈是一介侍衛所能揣度的!唯有服從。”壯宜像普通軍人那樣,壓製著個人內心的矛盾,將其深深地埋在心裏。現在的任務是記住綏靖候所有的行蹤,然後一五一十地向世子彙報。壯宜瞪大眼睛望著目標,但是下一刻便感到驚慌失措。他剛才略開小差的工夫,潾已經從他的視野範圍內消失了。前麵的路環繞山丘,蜿蜒曲折,所以他看不見潾。壯宜鎮定地騎著馬,沿著蜿蜒的路走出了林子。既然他按潾行駛的方向跟到現在,他不可能跟丟。但是山丘後麵前行的路上空無一人,如馬蹄形蜿蜒曲折的路到了山丘後麵時,筆直延伸下去,但潾杳無蹤跡。“哎呀!原來跟丟了!”壯宜從林子裏出來,站在路上。此路行人稀少,被野草覆蓋,他已顧不上謹慎,胡亂地踩著草,尋找潾的蹤跡,但是潾消失得無影無蹤。“郎將找我有事嗎?”爽朗的低音從林子裏傳來,壯宜一愣。潾騎著馬,緩緩地從壯宜剛出來的林子裏走出來。一時間,壯宜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回答。壯宜的衣服和馬都換了,方笠也壓得很低,一直追蹤他到現在,潾卻已經認出了自己。他要為不善言辭的自己找一個借口。是潾親自下達命令,讓他留在宮裏的,而他非要喬裝打扮,一路跟著潾,這有充分的理由讓潾懷疑。但是他接到的是世子的密令,命他跟蹤潾,他卻不能直說,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妙計,隻得含糊其辭地回答道。“這邊有哈丹賊的餘黨出沒,我怕這裏危險,就跟過來了。希望能盡綿薄之力。”這無法解釋他為什麼喬裝打扮。萬一潾問自己為什麼喬裝打扮,這次他該怎麼回答?壯宜並不擅長說謊,後背冷汗直流。但是潾望著他,眼睛深邃,沒有一絲不悅與疑惑。“那就一起走吧。”潾簡單地說了一句話,然後就繼續趕路,一時間,壯宜愣愣地站在潾後麵。難道潾已經察覺出自己在跟蹤他?還是潾完全相信了自己說的話?潾眉頭都沒皺一下,也不追究,隻是慢慢走遠了,這個男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麼?壯宜望著潾筆直的後背,看了好一會兒才騎馬前行。“莫非你的意思是,沒有什麼要隱瞞的?”他覺得自己很傻,跟在後麵,與潾隔著一小段距離,心裏有些淒涼,不禁癟了癟嘴。他們奮力駕馬前行,麵前是一望無際的青色禾苗,隨風蕩漾搖曳。現在是農耕時節,他們進入了福田莊大規模的農場。二人騎馬前行,經過水田和旱地,一路上卻不曾碰到任何農民。山下零零星星的茅屋好像都空了一般,四下幽靜無聲,隻有強烈的陽光直射著。許是沒人,窩棚也跟預想的一樣,空空如也。“水稻種植密集,看來需要很多人手,但農場卻寂靜無聲,好像是進了鬼洞一般,也太晦氣了。”正如壯宜所想的那般,農田正中間,莊舍已成一片灰燼。莊舍裏原本使喚的奴婢就多,規模很大,現在已然倒塌,這似乎意味著一個鼎盛家族的沒落,一切歸於虛無。潾稍微瞟了一眼莊舍,立刻鞭馬前行。莊舍離福田莊不遠,二人來到高麗首富的居所前。壯宜額頭上的皺紋層層堆疊,記得王狩獵時,他曾和世子同行,記憶中的福田莊如宮殿般華麗無比,但那些朱漆大柱和金箔裝飾的建築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燒焦後塌下來的屋頂和破碎不堪的門,摔下來的瓦片散落一地,勉強證明那座記憶中巨大的莊園曾屹立於此。潾和壯宜不分先後從馬上下來,回頭望著這片被火燒毀的廢墟。柱子哢嚓一聲從中間斷掉了,柱身零星插著箭,石階下麵斷刀淩亂不堪。很明顯,這是經過激烈打鬥後留下的痕跡,但沒有一具屍體。“原來留在這裏的人要麼死了,要麼重傷。聽說賢瑗宅主和瑞興候還活著,但完好無損應該很難。”壯宜在心裏嘖嘖咂舌。狩獵那段時間,每日都在高大寬敞的樓閣裏舉行宴會。那裏的桌子首尾相接,對搬運食物和美酒的數十名女仆來說,如深處夢境般恍惚不已。樂師和妓女們不能再娛樂的福田莊,已經不再是昔日的模樣了。那時,福田莊便已達到了烈火烹油的巔峰,毫無節製,而現在一切都化為烏有。壯宜腳底下傳來沙沙的響聲和塌陷的柔軟的觸覺,他低頭望去,隻見腳下的土地已經被火燒黑了。他踢開瓦片和鐵片,綠油油的小草冒出頭來。小草雖然微不足道,但強大的生命力讓他備感驚訝。原來人這種動物,可能比無名雜草更加虛無縹緲!壯宜一直都認為自己隨時準備戰死沙場,但此刻卻無比感傷,不似平時。他回頭望著潾,見他橫穿過這片開闊的廢墟,走向福田莊後麵的東山附近。離福田莊不遠的地方又是一堆灰燼。那裏應該就是別堂(建在主體旁邊或後方的屋子或房間,譯者注)。“他在幹什麼?”看到潾彎下膝蓋,在灰裏撿著什麼東西,壯宜有些驚訝,搖了搖頭。走近一看,潾拇指和食指相連的縫隙裏夾帶著一根細針。揮舞長劍的大丈夫手裏竟拿著一根繡花針,完全不搭,壯宜暗想。旁邊站著的潾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扔下針,站起來繞周圍環視一圈。“福田莊和莊舍全都被燒毀了,那宅主和瑞興候現在身在何處?”“是啊……”他們看到的都一樣,壯宜這個問題等於白問,潾也含糊其辭。他大概沒想到福田莊會敗落到這種程度。“家不在了,連人也看不見,隻能將農場整體都翻一遍。若他們不在農場,那應該是去了離這兒最近的百姓家或是鐵礦裏。”壯宜想返回拴馬的地方,他踩著沒燒完的木材,沙沙作響,潾伸手阻止他往前走。“有什麼異常?”壯宜稀裏糊塗地問道,但潾閉上了眼睛,集中所有注意力。接著壯宜也側耳傾聽周圍的動靜。潾聽到許多微弱的聲音摻雜在一起。風搖晃樹枝的聲音,樹葉和草相互摩擦的聲音,甚至有還搖搖欲墜的屋頂一點點壓住斷柱的聲音。壯宜也繃緊神經,集中注意力搜集周邊微弱的聲響。在這些聲音裏,壯宜還沒發現有何玄機,潾卻已經開始跑起來,他也隻好滿頭霧水地跟在後麵跑。完全被燒毀的草堂後麵,東山恰如為草堂而設的屏風,穿過東山,壯宜仿佛聽到微弱的哨聲。潾奔跑的速度若離弦之箭,壯宜在追趕潾的路上,聽見聲音漸漸清晰。那聲音又細又高,悲涼,發顫--有人在吹為追蹤這個聲音,他們就算騎馬過來也不容易,距離很遠,壯宜已經跑累了,這時,跑在前麵的潾剛好停下了。幸虧如此,壯宜能趁機停下來喘口氣,這會兒,從樹和石頭對麵傳來的細笛聲戛然而止。“為什麼突然停下了?”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盡管低沉,但音色純淨,聽起來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