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馮仲心裏還沒消停下來,房管處黃處長來了。進門就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馮局長。
什麼這麼回事?這麼回事是怎麼回事?馮仲明知他話裏所指,卻要裝出一臉糊塗來。
中加友誼碩果啊!黃處長臉上的笑,空前的過癮。我剛下來。這會兒網上,都開鍋了!什麼味道的帖子都有。酸甜苦辣鹹,我說馮局長!
馮仲瞅著他的臉,想笑,但收住了。迂回著說,黃處長,你可是老領導了!不要在一些還沒有定論的事上隨便開口。這樣不好!你應該有教訓才是。馮仲這番話,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
黃處長收了臉上的笑,哼了一聲,顯然是想起了不願在此時想到的往事。
鄒雲來到能源局一個月頭上,曾拿黃處長當坎兒,邁了一次。結果呢,沒有邁過去不說,還栽了一個跟頭。能源局機關大樓裏的處長們,對鄒雲這個剛來不久的年輕領導,普遍不看好。覺得他年輕,屁股很難在能源局裏坐穩。大有撈一把就走的來頭,貼不貼他,怕是都沾不上什麼光。至於說他日後能給能源局帶來什麼好處,那你最好別往實實在在的地方想,免得失望。
這是處長們的感覺,而那些局級領導的心態,就更複雜了。局長兼黨委書記的李漢一,明白自己一肩挑兩擔,本來就是個臨時的差事。至於說將來鄒雲是否能拿去其中一職,那就看他的本事和活動渠道了。在李漢一看來,日後爭權奪勢的人,是馮仲和鄒雲,沒自己什麼事。馮仲今年四十七歲,還有幹頭;鄒雲剛三十四,奔頭就更大了;而自己的年齡,再有幾年就湊夠了三十加三十這個數,跟他們還有什麼好爭的?平平穩穩(這時他兒子李淩,給他惹出的麻煩,已經讓他感到不省心了)一路正局級到底,這一輩子,也就打發過去了。從眼下情形看,把身上的一個職務交給鄒雲,是早晚的事。李漢一沒有估計差,盡管那幾個副局長,都對鄒雲沒有好感。但這些人目前還沒有實力對鄒雲說三道四,充其量也就是彼此之間,你來我往的發點小牢騷,說些小怪話。諸如能源局是座金礦,也架不住張三來裝一兜子、李四再弄走一口袋,資源不能再生,掠走一點,少一點。一溜“局長”二字前麵掛著副的人,熬成婆婆的戲,看來是沒多大了。
說來也就是惟有馮仲的不痛快,最貼近能源局現實。當初馮仲本以為用不了太久,自己這個常務副局長,就能從李漢一的辦公室裏,搬過來一把正局級的椅子。卻是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來一個鄒雲,這個正處級的副部長秘書,由北京一步邁到了能源局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的位置上,明擺著是衝局長,或是黨委書記來的。這能不叫他心裏窩火嘛。
再說好吃老本的老黃,不把鄒雲放在眼裏就不放在眼裏唄,還動不動就說些風涼話,小品演員的勁頭,拿鄒雲到處搞笑。於是少數看好鄒雲的人,就趁機繪聲繪色地給鄒雲傳話。鄒雲聽了,臉上雖說沒什麼,可心裏也是不舒服。鄒雲能掂出斤兩,老黃牛逼,牛在他手裏有實權。人家管全局的房子呀!一些跟他平級的處長們,尤其是那些在自己或是親朋好友的房事上,還有活動空間的領導,在跟老黃吃吃喝喝以外的時間裏,有誰不敬他幾分呢?恭維話隨時在嘴邊待命啊!而那些堆積在老黃眼皮底下的人,巴結他的方式和招數,那就更不用說了。鄒雲聽說某某工會主席,為了調一套麵積大一點、樓層好一點的房子,居然把小老婆也獻出來,讓老黃同誌從裏到外煥發了一回青春。對老黃,那些平時敢怒不敢言的受氣包們,也隻有在背靠背、民主評議幹部的時候,才敢咬牙瞪眼,在測評表上狠狠發泄一頓。要說有膽量跟老黃較真的人,還是那些離退休的元老派領導,敢罵他雜種、貪官、敗家子。然而這些七老八十的元老派領導,替大家夥罵幾句,也就累著心了,再讓他們站出來動點真格的,誰都沒戲唱!
也搭鄒雲剛來,有點急於出成果,創鄒雲這個品牌,於是就捏著一封猴年馬月的讀者來信,貿然拿老黃開刀了。打算擠出他幾滴尿來,讓大家都聞聞他的臊味。那天鄒雲找老黃談話,內容涉及的是讀者來信上揭發的一些問題。談了沒多久,鄒雲就把老黃談蔫巴了。老黃不住地檢討工作上的失誤。看著老黃晚輩似乖巧的臉,鄒雲心裏多少感到了舒服。心說老黃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個熟透的柿子,捏他幾下,他就出湯了。誰知兩天後,鄒雲接到部裏一個年輕副部長的電話。對方開口很正經,這讓鄒雲心慌起來。年輕副部長跟鄒雲解釋他在上江那幾套房子的來龍去脈,聽得鄒雲後背上直冒涼氣。就覺得老黃的臉,刷地從記憶裏鑽出來,在他眼前皮笑肉不笑地晃蕩,後來就變得封麵人物一樣醒目了。
鄒雲在部裏侍候蘇南時,還真沒從什麼人嘴裏聽說過年輕副部長,跟能源局的老黃有什麼瓜葛。當晚,副部長蘇南也打來電話,提及的也是老黃的事,口氣倒是溫和。意思是說,你鄒雲剛到一個新地方,走路要抬頭,說話要準,辦事要穩。工作上有什麼困難,就多聽聽周圍人的意見。盡量不要做出夾生飯來,那樣的話誰都吃不下去。就這兩個電話,真切地讓鄒雲見識到了老黃的絕活。真是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同時還悟得,他做秘書時看到的那個能源局,跟現在他來當副書記看到的這個能源局,完全是兩碼事。
現在鄒雲出事了,黃處長開心,也在情理之中。黃處長眯著眼睛說,嘴巴沒毛,辦事不牢。神童可都是早夭啊,馮局長!
馮仲不想讓黃處長的表情,勾出自己心裏的真實感受,怕他節外生枝。黃處長這個人,馮仲心裏還是有數的,能耐不大,貪心不小,會跟風,會站隊,會耍弄小伎倆,在部裏也有點小背景。這種人盡管靠不住,可有時也還是有利用價值的,輕易也不好冷淡他。因為有些事不從他門口過,辦起來也是費勁。馮仲衝黃處長點點頭,口氣略帶同情地說,黃處長,這年頭,誰都不容易!
門被敲響時,鄒雲的臉色,還是一籌莫展。來人是黨辦主任劉四學,一個剛過不惑之年的瘦高男人。手裏握著手機,表情慌裏慌張,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心裏揣著沉甸甸的事兒。鄒書記,剛才蘇部長把電話打到我那兒去了。蘇部長讓你馬上跟他聯係。
鄒雲勉強笑笑,劉主任,我知道了,謝謝你。
劉四學站在原地,謹慎地說,鄒書記,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鄒雲點點頭,似乎身上連說話的勁都湊不齊了。鄒雲望著桌上的電話,幾次欲伸手,結果都沒有伸出去。此時這部電話像似格外陌生,陌生得像一個不祥的之物。他提了一口氣,拍拍腦門,硬著頭皮拿起話筒,把電話打到了蘇南那裏。蘇部長,您找我?鄒雲語氣小心。
蘇南道,小鄒啊,事兒已經傳到部裏了。
鄒雲的心猛地一抽,兩個眼圈刹那間潮濕了。蘇南的聲音,讓他感到了委屈,腸子都擰麻花了。自從謠傳出來後,他光是驚訝、恐慌、氣憤和頭昏腦脹了,還沒來得及在這件有嘴說不清的事上,真實表現一下自己的不幸心情。這一刻,鄒雲要不是使勁憋著,眼眶裏的淚水就要流到臉上來了。蘇部長……鄒雲哽咽道。
如果說,我聽到的這些不是真實的,那我有耐心,也有信心,等你的解釋。蘇南把他對這件事的態度,明明白白地亮給了鄒雲。
鄒雲閉上雙眼說,我不會辜負老領導對我的期望……
蘇南沒再說什麼,但他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先把電話掛斷。而鄒雲不趕在蘇南前麵放下話筒,則是出於習慣。線還連著,在一陣絲絲拉拉的聲音裏,夾雜著兩個人不同頻率的呼吸聲。就在鄒雲拿著話筒的手有點哆嗦的時候,蘇南把電話撂了。隨之而來的一串盲音讓鄒雲緊繃著的身子,刷地鬆弛下來。
鄒雲左手撐在桌麵上,右手裏握著嗡嗡作響的話筒,腳底下有點發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