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結束了,鄒書記。說著,馮仲掏出那張收條,遞給鄒雲。
鄒雲接過來,打開一看,神色驟然劇變,身子也顫抖了一下。
唉,人啊,總是在沒有機會獻愛心,沒有時間履行職責的時候,才渴望獻愛心,才懂得使命是光榮的。人性的弱點啊,鄒書記!但願你此生,別有我現在這種馬後炮的感受,真的。給你這個東西,是想讓你放下包袱,把能源局現在和未來的事情都辦好。我不想說我對不起你,我隻想說,我對不住能源局的父老兄弟。好了鄒書記,就不跟你握手了,也不說再見了。未來的日子裏,你多保重,走好你的路吧!
馮……局長——鄒雲望著馮仲的背影,下意識揚了一下手。
馮仲站定,慢慢回過身,捏著下巴又走了回來。
鄒雲的臉色又恐慌起來。馮仲見狀,衝他擺擺手,停下來說,鄒書記,對我來說,不管是帶走什麼秘密都是垃圾,可要是把一些秘密,給你留下來,就未必是垃圾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時一想到這句老話,鄒雲就鎮靜住了,一指沙發道,馮局長,有什麼話,您坐下來慢慢說。
馮仲一揮手說,謝謝鄒書記,用不著了,就幾句話。
鄒雲又道,那我去給你倒杯水,馮局長。
馮仲說,你跟寧妮那件事,是畢慶明的創意,不關我的事……瞧見沒,醜陋的人性,說著說著就表現出來了。都死到臨頭的人了,還在為一個毫無意義的細節辯解。我現在是真的相信了,人的自私本能,是與呼吸同在的,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下輩子,我當什麼都行,就是他媽的不做人了!
馮仲都走出去半天了,鄒雲才回過神來,瞪大了眼睛,再次把目光,落在手裏的收條上:
收條
今收到價值人民幣貳拾肆萬元寶來車一輛。
秦宇立
2002年3月15日
鄒雲氣得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兩隻手像通了電流似的,哆哆嗦嗦。他沒想到自己的親人,居然會如此欺騙自己!這還不算,竟然還給人家打了這樣一個混蛋收條!鄒雲在心裏罵道,你他媽的連豬腦子都沒長,秦宇立——還研究生呢,還新都市智慧一族呢,你簡直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小市民!一通無聲渲泄後,鄒雲心裏不像剛才那麼堵得慌了。他凝視著手裏的收條,感覺到了它的無形份量!對此時的自己來說,這張收條的意義不亞於一道可以讓人重獲自由的赦免令!噢,對,還有結在心頭的另一個疙瘩,也給馮仲解開了。王八蛋的畢慶明!鄒雲顫栗了一下,鼻子陣陣發酸!
而這時在走廊上,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陳上早,攔住馮仲問,那個啥,馮局長,您這是要回辦公室呀?
馮仲從頭到腳,把陳上早打量了一遍,一臉慍色道,滾!
陳上早不在乎馮仲動怒,表情不痛不癢,嘿嘿笑道,馮局長,那個啥,心裏不痛快,您就多多罵我幾句。真事兒,馮局長,您罵我吧,罵了,我心裏也會好受一些。
聽了這番話,馮仲居然樂了,掏出軟中華,抽出來兩根,一根送到自己嘴上,一根遞給陳上早。摸出打火機說,不管怎麼講,在這座機關大樓裏,你陳上早,也算個人物了。我呢,一般不給人散煙,至於說給下級點煙……好吧,今天我馮仲就破把例,品嚐一下為下級服務的滋味。不然就這麼走了,也是有些遺憾。來,陳書記,你就給我一次機會。
陳上早在這個時候,沒表現出他一向是個遠離煙草的人,而是像模像樣地把煙夾在指縫裏,衝著馮仲手裏的一縷火苗,就把頭伸了過去。
馮仲給他點著煙,然後再點著自己的煙,吸了一口,瞅著陳上早說,平時你不抽煙,可今天你抽了我的煙。單從這一點看,你天生就是個當官的料,不比鄒書記差多少。你們是各有各的道,好好幹吧,上早。
那個啥馮局長……陳上早說到這,哽咽住了。
馮仲往前走著說,你不用擔心,我跑不了。我回辦公室。
陳上早咂摸著嘴裏的煙味,收縮著鼻子嘟囔,還中華呢,球個味嘛。
就在範久鳴失蹤的第三天,人們找到了作繭自縛的他。在過去的幾天裏,上江各界名流及普通百姓,都對市委書記的突然絕跡以及他和江小洋的勾當,並沒有表現出空前的關注熱情,僅僅是一些來無蹤去無影的小道消息,在散發著煙草味和塗抹了口紅的嘴唇上,飄飄忽忽滾動著。大家的興奮程度,遠不及能源局花圈事件那麼來勁。尤其是老百姓,心態平和得都有點麻木了。到了該看韓國電視連續劇《信封裏的命運》的鍾點,差不多就都把市委書記給忘了,沒誰去關心範久鳴現在在哪裏。
而那些關心範久鳴在哪裏的人,這幾天裏卻是忙得不可開交。傳說畢慶明和郭田已經出逃,其他主要涉案嫌疑人的情況大致這樣,馮仲自背雙手投案,江小洋落網,馮英回到北京自首,樹叢下落不明。如果再想擴大成果,就隻有讓範久鳴歸案。最後還是在審問江小洋時,江小洋也不知怎麼的突然來了靈感,想到了省城的梨花苑。
日落時分,梨花苑小區裏,晚霞的餘暉從樓群縫隙裏鑽出來,輕盈地伏在深綠色的草坪上,蝴蝶的翅膀把跳躍的影子,留在了爍爍生輝的餘暉中。身著便裝的執法人員,帶著江小洋進了十五號樓三單元。急匆匆上樓,在四零一房門前,收住腳步。
打開防盜門,再打開一扇木門,一股臭烘烘的氣息破門而出,把正要走進去的這些人,熏得直用手在鼻子前扇動。客廳裏,橢圓形的水晶吊燈亮著,灰白色大理石地麵上,散落著一部手機的殘骸,幹黃泥似的汙跡,隨處可見。在棗紅色的電視櫃上,零亂地堆著幾捆人民幣,一堆美元,幾張信用卡,護照,身份證,桑塔納車鑰匙等雜物。
主臥室的門大開著,造型抽象的金屬吸頂燈沒有關。絳紫色窗簾,把窗戶遮擋得嚴嚴實實。橡木地板上,散落著床罩,枕巾,還有衣物什麼的。臭烘烘的氣味,比客廳還要濃。粟色床頭櫃上,躺著一隻黃色小塑料瓶。
橫躺在雙人床上的範久鳴,臉朝下,身上一絲不掛,一條胳膊啷當在床邊,腦袋上,膀子上,後背上,大腿和兩隻腳上,也都粘著和地上幹黃色一樣的東西。到這時,人們已經確認,那些幹黃色的東西,是糞便。
從範久鳴皺皺巴巴的皮膚上看,他這時已經虛脫了,饑餓也對他的健康,造成了致命的影響。人們以為範久鳴自殺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微弱的鼾聲,從範久鳴嘴裏爬了出來。離他最近的那個人,猛地激靈了一下。
人們把範久鳴的身子翻過來,一股粘滯的黃色物從他大腿縫裏溢出來,速度緩慢。範久鳴睡醒了,肮髒的臉上,沒有清晰的表情,兩個眼角上,堆積著幹硬的眵目糊,嘴唇發黑。他哼嘰了一聲,許是想再把身子扣過去,可是他這時的身子,軟如麵條。他僅僅是動了一下身,就又回到了原樣。
範久鳴現在的樣子,與劉義東沒什麼兩樣。隻是劉義東身上,始終沒有弄上自己的糞便。劉義東的母親,把兒子一個又一個沒有知覺的明天,精心地捧到了粗糙的手裏。
你過來看看,他是範久鳴嗎?
江小洋蹭到床前,直了直身子,盯著臉上和眼睛裏早已四大皆空的範久鳴,表情既不悲苦,也不驚詫。
是他!江小洋說,報應!
也許,人們永遠不會明白,範久鳴為什麼不出逃?而且,還非要選擇這種遠離人間煙火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