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文澤、仲清、王恂三人一齊迎上前來,稱呼他為靜宜先生。那人與三人見了禮,又向子玉作了個揖,子玉連忙還禮。
文澤即對蕭次賢說道:"這位是梅庾香,是當今無雙士。靜宜先生沒有會過麼?"次賢道:"今日識荊,實為萬幸"便請四人進內,於玉道:"今晚便服,未免不恭,容另日專誠晉謁罷!"次賢笑道:"庾香先生,當今名士,不應瑣瑣及此。況主人也不在家,我輩聊以聚談,切勿拘以禮節。"子玉難以固辭,隻得同著走出亭子,兩旁卻是十步一盞的地燈,照見一塊平坦空地,迎麵不遠,就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帶雕窗細格的五間卷棚、簷下掛著一色的二十多盞西香蓮洋琉璃燈。次賢讓進屋內,分賓主坐下。與文澤、王恂、仲清都是認識的,單與子玉敘了些傾心仰慕的話。子玉見他出言有體,舉止不凡,也知道是個名士,便也頗為浹洽。談了一會,用過了茶,有書童從裏間出來,送出一分一分的燈謎彩來,擺在桌上,是些湖筆,徽墨、端硯、雅扇之類,惟有子玉所猜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彩最重,是古錦囊裏的瑤琴一張。子玉見琴忽忽如有所思,因見彩禮過重,與仲清等再三推卻。次賢問道:"這琴是庾香先生猜著的麼?"子玉道:"是小弟胡猜的,斷不敢當此厚贈。"次賢道:"這是園主人為杜玉儂而設,另有深意,幸勿見卻。琴後尚須鐫銘,俟鐫好再行送上。"說畢便令小廝,仍將瑤琴抱了進去。其餘彩禮,交給各跟隨收存。原來琴言因製燈謎時,喜誦"落花人獨立"這一聯,度香隨囑次賢,以詞意為琴言寫圖,所以這燈謎即以琴作彩,原是於遊戲之中,寓作合之意。非但子玉不知杜玉儂為何人,就是仲清、文澤等也未能悉。大家問時,次賢不即說明,答以久後必知。
閑談了一回,仲清說起都中值此試燈時節,可惜無南來巧燈,殊為減色。
次賢道:"諸兄要看燈麼?也容易,雖非來自南邊,卻還不俗。"便令小廝引道,沿著峭壁,走有一箭多遠,卻是一層層的石蹬,上了三十餘級,轉了峭壁,後麵就是一個白石平台。
中間團團的一個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內凹外凸的整玻璃鑲成。
走進亭內,地下鋪著栽絨毯子,中間一張大圓桌,周圍都是扇麵式凳子,拚起來,剛剛扣著桌子一個圈兒。仲清等因是夜天氣不寒,就在外麵回闌上坐著,小廝們抬了些圓茶幾來,每人麵前一張,送了茶,仰觀淡月朦朧,疏星布列;俯視流煙淡沱,空水澄鮮,頗覺心曠神怡。遠遠望去,隻見回巒疊嶂,飛閣層樓,隱隱約約,看視不明,尚未見一盞燈火。忽見亭子前麵太湖石山洞,一對明燈照出一雙玉人來。走到麵前看時,一個是袁寶珠,一個是金漱芳。仲清問道:"你們藏在那裏?"寶珠道:"我們在前麵小船室下棋。"文澤道:"相公阿曾點個隻眼?"寶珠、漱芳都笑了一笑。座中就是子玉不認得,那日雖見漱芳的《題曲》,也是上妝容貌。此時看他骨香肉膩,玉潔晶瑩;寶珠亭亭玉立,弱不勝衣,便想道:"這兩個姿色似可與琴官相並,但不知性情何如。"正想著,猛聽得台下雲鑼一響,對麵很遠的樹林裏,放起幾枝流星趕月來,便接著一個個的泥筒,接接連連,遠遠近近,放了一二百筒。那蘭花竹箭,射得滿園,映得那些綠竹寒林,如畫在火光中一般。泥筒放了一回,聽得接連放了幾個大炮,各處樹林裏放出黃煙來,隨有千百爆竹聲齊響,已掛出無數的煙火:一邊是九連燈,一邊是萬年歡;一邊是炮打襄陽城,一邊是火燒紅蓮寺;一邊是阿房一炬,一邊是赤壁燒兵。遠遠的金闐鼓驟,作萬馬奔騰之勢,那些火鳥火鼠,如百道電光,穿繞滿園,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駭。
文澤想道:"可惜無酒,負此花燈。"聽得次賢說道:"如此良夜,諸兄何不小飲幾杯。"即吩咐取酒來。不一會,小廝們取了四壺酒交給寶珠、漱芳,走到各人麵前,將茶碗撤去,把茶幾揭起了一層蓋子,便是一個鑲成的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銀杯象箸都鑲在裏麵,十分精巧。寶珠、漱芳都斟了酒,次賢說:"請!"大家淺斟細酌起來。酒過數巡,台下雲鑼一響,四處的煙火放完,隻見各處樹梢上顫巍巍的掛起無數彩燈來,有飛禽,有花朵,錯錯落落,越添越多,不一時,周圍四麵約有數千。樹上的燈都點齊了,地上又舞出幾百片彩雲燈來,五色迷離,盤折回繞。鑼聲響處,舞出一條金龍,有十數丈長,飛舞如真龍一般。少頃,神仙洞裏舞出一條青龍,接著又是一條白龍,那樹林裏舞出一條烏龍,煙火光中,又舞出一條火龍,都是十餘丈長,滾成一處,數十麵鑼聲,鬧得像驚濤駭浪,變幻煙雲,甚是好看。又滾出幾十個大大小小毯燈,在那雲龍中間滾旋,引得那五條龍張牙舞爪,天矯攫拿,看得眾人個個出神。
忽見怡園家人上前說道:"史少爺來了!"大家起身看時,隻見兩人扶著史南湘,踉踉蹌蹌,一步步的跺著石蹬上來。
將到台前,便霍然的大吐起來。
吐了一會,搖著頭,喘籲籲的在台前站住,指著眾人道:"你們好,你們好……"便說不出來,小廝先拿了一碗溫水與他嗽了口,又說道:"你們好樂!"仲清道:"你且坐下,歇歇再說。"扶上亭子,他就坐在地下,寶珠等上去見他,他把頭點點。文澤道:"你在那裏喝得這樣?"南湘又搖搖頭。寶珠到次賢耳邊說了幾句話,次賢命小廝去拿了一個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藥來,放在碗內,用開水化了,遞給寶珠,捧到南湘身邊,彎了腰給他喝,南湘搖頭不要。寶珠道:"這是醒酒湯,喝了就好了。"南湘心裏明白,把湯喝完,閉著眼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便放身欲睡。次賢恐著了涼,便命家人扶他到後麵小座落裏炕上去睡,扶了南湘進去,把門帶上。子玉問次賢這是什麼丸,次賢道:"這是度香自製的,任憑喝得爛醉,隻須一丸下去,宿酒盡消,且補元氣,名為仙桃益壽丸。"不多一會,隻見南湘已開了門走將出來,說道:"有趣,有趣!幾作了劉玄石一醉三年,險些兒被人埋在地下。"仲清道:"你酒已醒了,還說醉話。"漱芳已擰了一塊濕手巾來,南湘擦了臉道:"這是什麼地方?"眾人皆笑,次賢笑道:"竹君,這是黃鶴樓,你怎麼認不清了?"南湘近前一看,狂笑起來,說道:"原來靜宜也在這裏,你們到底幾時來的?"眾人聽了又笑,寶珠、漱芳拉他到亭外看了一會,南湘方知道是怡園,細細一想,便又大笑。將要問時,忽然滿園的金鼓盈天,爆聲大發,風馳火驟,聲勢駭人,四麵八方,百獸齊集,盡是五色綢紗糊的,彩畫得毛片逼真:一邊馳出一隊象燈,一邊馳出一隊虎燈;一邊馳出一隊犀牛,一邊馳出一隊獅子;還有黑熊、白兕、赤豹、黃羆,奇奇怪怪,約有數百,足下都有四個小輪,用人拉著飛跑,鼻裏生煙,口中吐火,覺得如雷轟電掣,地塌山崩。看得子玉等神驚膚栗。這邊百獸,那邊群龍,合將攏來,黑霧衝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兵之勢。鬧了好一會,猛聽得一聲響,半天裏放起一個九子炮來,隻見地下火光一散,如穿梭一般,霎時滿園寂寂,不見一燈。眾名士齊聲喝采道:"真有天地化工,孫吳兵法之妙,我們皆目所未見。"仲清道:"今日舞這一會燈,我算起來,至少也有一千餘人。這園裏那裏來這許多人?"次賢道:"若盡用人,自然就多了。這五條龍燈是盡用人為,那些百獸與彩雲都用輪子展動,一人能頑得好幾個。以獸牽獸,就要明白進退疾徐之節,也是預先操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