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兩心巧印巨眼深情 一味歪纏淫魔色鬼(2 / 3)

到人意闌珊,便怕風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省能有幾處?

有必須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險仄,或幽阻,沙石荊棘,十裏八裏的遠,便令人困乏起來,往往知其好處而不願遊覽。即如書,除了家弦戶誦幾部外,雖浩如煙海,究竟災梨禍棗的居多,就有翻陳出新處,又是各人的手筆,亦不能盡合人意。至於詩之一道,小而難工。也有初成時如煉金,再吟時同嚼蠟,反悔輕易落筆。此四友得之既難,得之而欲其全好則更難,所以說他是寶也,不能說他是至寶。隻有你們貴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個容美盡善的寶友。"蕙芳笑道:"寶友二字甚奇,我們並不知自己有可寶處。"春航道:"玉軟香溫,花濃雪豔,是為寶色。環肥燕瘦,肉膩骨香,是為寶體。明眸善睞,巧笑工顰,是為寶容。千嬌側聚,百媚橫生,是為寶態。憨啼吸露,嬌語嗔花,是為寶情。珠鈿刻翠,金飛霞,是為寶妝。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轉關生,輕盈欲墮,則又謂之寶藝、寶人。"蕙芳道:"你這番議論原也極是,但有些太高太過處。"蕙芳口裏雖如此說,心裏著實感激春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靨嬌融,把春航細細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處來,眼中把那些富貴王孫,風流公子,盡壓下去了。春航道:"茶煙琴韻,風雨雞鳴,思我故人,寸心千裏,若非素心晨夕,何以言歡?而蕭寺生愁,殘燈寂寞,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淒涼?惟有你們這些好相公,一語半言,沁入心骨,遂令轉百煉鋼為繞指柔。

再如你這樣天仙化人,就使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學善才之見觀音,一步一拜,也都願意,何敢尚有他望?"蕙芳聽了,便止不住流下淚來,便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不用說了。你且把到京以來,近日的光景,說給我聽。"春航就細細把去冬至今,說了一遍。蕙芳又笑起來道:"你真是一片癡情,十分妄想,卻又難為你這兩條腿,天天的跑,又站在戲園門口不動。"春航道:"若不是你,便請我也請不來。"蕙芳一笑,出去隨叫人拿進幾樣水果,幾樣菜,兩壺酒,讓春航小酌。

春航也不推辭,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對酌,各自吐了些肺腑。此時蕙芳心裏,已是十分貼切,全沒有半點勢利心腸。

當下吃畢了飯,又讓到裏邊屋裏坐了一坐,便吩咐跟班的,叫外麵套車,送田老爺回寓。蕙芳挽住了春航的手道:"今日訂交,此生勿負。我蘇蕙芳如有虛言,有如皎日。你以後不必出來,我非早即晚,天天來看你一次。你須自己保重,努力前程。

幸勿為我輩喪名,使外人物議。"春航聽了,轉愛為敬,直感入骨髓,已流下淚來。兩人相視嗚咽了一會,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喚的人不解其意,以為怪事。一頭說,一頭走出來,送了春航上車,又叮囑了幾句,春航一直回寓不題。

這邊蕙芳也就睡了,卻細細把春航的說話記了一遍,又把他的光景想了多時。到睡了時,就見春航在麵前,變了華冠麗服,儀容嚴肅的相貌,令人生畏;又變了一個中年的人,穿著一品服飾。恍恍惚惚作了一夜亂夢,到明日早上,就起得遲了。

已是早飯時,才洗了臉,吃了點心。跟班的進來道:"外麵有客。"蕙芳問道:"是誰?"跟班的道:"是伏虎橋張老爺,同著開起盛銀號的潘三爺。"蕙芳隻得穿了衣服,出來見了。

原來這張老爺就是張仲雨。這潘老爺叫潘其觀,是本京富翁,有百萬家財,開了三個銀號,兩個當鋪,又開了一個香料鋪,也捐一個六品職銜。原籍山西,在京已住了兩代。為人鄙吝齷齪,刻薄頑蠢,又是個色鬼,水陸並行晝夜不倦。卻有一個好處,是個怕老婆的都元帥。此刻他續娶的媳婦倒有八九分姿色,就是性情悍妒異常。他雖不喜歡這潘三。但又不許他外邊胡鬧。如逢潘三一夜不歸,他便坐了車,領著人,各處窯子裏搜尋,搜著了,鬧個落花流水。潘三無計可施,近生了個收買孌童之念,在各班中留心物色。

看中了蘇蕙芳。今日拉了張仲雨來,要替他說合。仲雨想:這蕙芳人品高雅,未必肯跟潘其觀,就支支吾吾不願作成。經其觀再三懇求,許以金帛重謝。

隻得同來,見景生情罷了。來到蕙芳家內坐下,說了些閑話。

你看這潘其觀怎生模樣:五短身材,一個醬色圓臉,一嘴豬鬃似的黃騷毛,有四十多歲年紀。生得凸肚中間凹臀,俗而且臭。穿了一身青綢綿衣,戴一頂鑲絨便帽,拖條小貂尾,腳下穿一雙青緞襪灰色鑲鞋,胸前衣衿上掛著一枝短煙袋,露出半個綠皮煙荷包。淡黃眼珠,紅絲纏滿,笑眯嘻的低聲下氣,裝出許多謙溫樣子。蕙芳無奈,隻得坐下陪著。張仲雨看著蕙芳,卻像要說話又不說的光景。蕙芳低了頭,一回站起來,到窗前看那盆內種的蘭花,心上卻憶著田春航,又不好回他們出去,無精打彩的坐立不安。那潘其觀坐著不動,也不開口,眼睛隻注著蕙芳。張仲雨道:"咱們也不必找地方,就在這裏擺個酒兒,隨便弄兩樣菜不好麼?"潘其觀道:"很好,家裏又清淨。"蕙勞道:"好是好,我今日不能久陪二位,就要走,姑蘇會館有戲,第二出就是我的戲。"潘其觀道:"那不要緊,不去亦使得。"蕙勞道:"那倒不能不去的。"潘其觀道:"你又沒有師傅,還伯什麼?這樣紅人兒怕得罪誰?"蕙芳不語,隻得叫跟班的快備酒來。不多一會,擺上了酒菜,蕙芳讓坐,潘其觀推仲雨坐了首席。先飲了幾杯酒,潘其觀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的說不斷。蕙芳好不厭煩,便心生一計:假獻殷勤,站起來敬了幾杯酒,扌害了幾回拳,心裏想灌醉了他,就好走路。

那曉得潘其觀最會鬧酒,越喝越不醉,酒下了肚,嘴裏就沒有好話,便伸出那又短又肥挺硬的那隻手來,攙住了蕙芳的手道:"好孩子,怎麼你總不去瞧瞧我,我很想你。每見了你的戲,晚上就做夢,倒親親熱熱的長在一塊兒頑,醒了便覺得困乏。你真害死我了,我又沒有兒子,要這一分大家財作什麼?你與我做個幹兒子,咱們爺兒倆天天的樂,不好嗎?"蕙芳聽了,幾乎氣得哭出來,眼睛一紅,心裏想道:"這奴才也不想想自己身分,這等可惡!待我賺他賺。"便忍住了氣,裝作笑容道:"三爺盡說瞎話,我這樣蠢孩子,那裏巴結得上。我見你天天聽戲,也不把眼睛梢瞧瞧我,也沒有喊過一聲好,今日在張老爺麵前撒謊盡賺人。"幾句話說得潘其觀骨頭沒有四兩重了。

張仲雨心上詫異,暗想道:"這也奇了,不料蘇蕙芳倒喜歡潘其觀,難道錢可通神,我的財運來了,好發他一注大財。"即便湊趣道:"潘三爺真個逢人就說你好,讚你的相貌,讚你的性情才技,沒有一天不說兩回。常說道:'隻要你能有心向他,他就拿個銀號給你。"即向潘其觀道:"這話不是你親口說的麼?"其觀點點頭。蕙芳笑道:"你有幾個銀號?一個相公給一個,京城裏有幾百個相公,難道你有幾百個銀號不成?"潘其觀道:"別人要想我一個大錢也不能,隻要你肯,我什麼都肯。"蕙芳心裏已有了主意,對著潘其觀把眼一睃,把潘其觀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出來。仲雨也得意洋洋,把指頭敲著桌子,不住的喊好。蕙芳道:"潘三爺,你既心上有我,你今日必得暢飲一天,不可藏著量兒。"其觀道:"拿大杯來!"蕙勞便親手去拿了兩隻大杯,將酒斟滿了,一人敬了一杯:又斟了兩杯道:"潘三爺,我今日本來要和你飲個成雙杯,實在酒量小,不能飲,你飲這雙杯。"潘其觀點頭播腦的飲了。又斟上兩杯,對著仲雨道:"張老爺,你也飲個成雙杯。"仲雨笑道:"你叫我和誰成雙?"蕙芳道:"你和我成雙好不好?今日請你先和潘三爺成雙。"仲雨把蕙芳額上彈了一彈,道:"我也配?"蕙芳逼著他幹,他也就幹了。此時潘、張兩人的酒,已有了七分,才又吃了兩樣菜。蕙芳便到房中換了一身衣裳出來,益發出落得齊整。潘三便把手捏腕的肉麻起來,急的蕙芳了不得,又不好跑開,隻得與他們扌害拳,又唱了幾支小曲。張仲雨見壁上掛著一張琵琶,就取下來,撥動弦索相和,慢慢的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