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航和了一會琴,一三兩弦低些收不緊,隻得和了個慢商,把一弦三弦各慢徽,再將二四五六七諸弦,仍用五音調法調好。
散挑五,名指按十勾三。散挑三,中指按十勾一。彈了幾個《陳摶得道仙翁》。又點了些泛音,彈起《結客少年場》這套琴來。從四弦九徽上泛起,勾二挑六,勾四挑五,琮琮,彈了二十二聲,仍到九徽上泛止,彈的曲文是:有田磽角,有馬齧蹄,磽角之田菀其特,齧蹄之馬隔花嘶。
四句後,便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
以下便是實音。見他左手大指,在二弦九徽上,揉了兩揉,以下彈了五聲,作一個掐起又三聲,中食兩指撮動四六兩弦,左手大指在六弦九徽上吟著。又彈了五聲,撮動七五兩弦。又彈五演,撮動五三兩弦。又彈五聲,撮動七五兩弦。又彈五演,撮動五三兩弦。共聽得有三十四聲。曲文是:隔花驕馬善識人,肮髒少年意氣真。軟細飛雲履,光明一字巾。綈袍季子劍,風雨馮異薪。
是第一段,卻是抑揚頓挫,餘韻悠然。便接彈第二段,是剔七弦托七弦,起頭吟操綽注,便多了來往牽帶,指法入細,有激昂慷慨之態出來。彈到第十聲一撮,十五聲又一撮,到二十三聲卻聽得叮噹的兩聲,作了一個背鎖。甚是好聽。以下又彈了六聲。這段曲文是:大哥輕死,浩氣貫虹日。二哥輕錢財,恐鬼笑什一。小弟輕權勢,王侯不屈膝。
略頓一頓,再彈第三段,是勾一弦,左手中指,注下十三徽起。以下便在十三徽上勾二,勾三,勾四。便覺聲音洪大,商中有宮。又彈了幾聲,忽聽得啞啞啞的三聲,在七六五三弦上,彈出一個索鈴來,是最好聽的。以後又聽到第十三聲後,忽七弦上啷鈴鈴的四五聲。作一個短鎖,又將五七兩弦,四六兩弦,撮了四聲,又慢慢的彈了九聲住了。曲文是:千秋今事業,意氣在少年。二十歲以下,當頭大哥前。三八多一齡,二哥我比肩。白日指天青,酹酒無丁寧。
春航要站起來,蕙芳把手按住春航的手道:"正好聽,快彈下去。"春航道:"彈完了。"蕙芳道:"怎麼這麼快?"春航道:"這套琴就隻三段。"蕙芳道:"太短,再彈長的。"高品笑道:"湘帆,媚香嫌你快,又嫌你短。你總得貼張千嬌百美膏才好。"春航道:"胡說!"蕙芳要去撕高品的嘴,高品便深深作揖道:"寬恕小生這一次罷。"惹得蕙芳倒笑了。蕙芳要春航彈《胡笳十八拍》,又要彈《洞天春曉》,說道:"這兩套我聽蕭靜宜彈得最好,他並有琴蕭合譜。他曾教過我吹簫。"春航道:"《洞天春曉》這套琴卻好,但太長。《胡筋十八拍》沒有什麼意思,於本意不大很合,不如彈一套《水仙操》罷。"又停了一會,再和好了弦,清清冷冷的彈起來。這套琴共十二段,指法最細,吟揉綽注,正是一分錯亂不得。
彈到第四五段,恍如見湘靈鼓瑟,馮夷擊鼓:第六七段,恍如見湘娥啼竹,列子禦風,鳴嗚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真是拔劍斫地,搔首問天,清風瑟瑟,從窗隙中來。蕙芳與高品,都正襟危坐,靜氣斂容的聽著。忽然七弦六徽二分上低了,五弦六徽上高了,四弦九徽上也差了幾分。春航道:"奇了,宮商為何忽亂起來?"高品、蕙芳卻聽不出。春航又把弦和了一和,和不準,即住手問高品:"廟裏有彈琴的人麼?"高品道:"胡琴或者和尚會拉,琴是沒有人會彈的。"春航道:"必有會彈琴的人在外聽著,所以琴聲變了。"春航說完,忽聽院子內狂笑起來。倒把高品等嚇了一跳。
高品急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恰是史南湘左手挽著王蘭保,右手攜了李玉林,麵上已有了幾分酒意。又見玉林手內拈了一枝杏花,後麵又跟著三四個人。高品見自己的跟班也在院子裏,高品問道:"你從何處來?"南湘道:"你叫相公瞞著我,倒問我從何處來?我今日同了靜芳到怡園,他們都在家,留我吃了飯。佩仙也在座,還有瑤卿、瘦香兩個。吃完了飯,佩仙家內有人來叫他,度香問起來,方知道是你叫的,我就辭了度香同來。"即指玉林手內的花道:"今日就在那裏賞杏花。"又問高品道:"你又幾時會彈琴,你要學琴,須我教你。方才這《水仙操》倒也彈得好。"高品道:"我何嚐會彈?彈琴的就是田湘帆。"南湘已聽見仲清講過田湘帆的才學,便道:"既是田湘帆,何不出來會我史竹君?"高品道:"我為介紹。"說到此,蕙芳已出來見了,即便拉了南湘進去。南湘道:"咦,你也在這裏,不料今日高卓然的齋堂倒成廠石季倫的金穀。"那邊春航亦迎出來,彼此相見,未免道了些仰慕的話。玉林、蘭保也與春航見了,與蕙芳坐在一處。南湘對著高品道:"卓然既叫相公,自然有酒,不要裝呆,快拿出來罷。"高品道:"酒是有,隻沒有仙桃益壽丸。"南湘道:"我縱醉了,也不至樓上滾下樓來。"便都笑了。高品的跟班同廚子把酒看肴上來。大家在圓桌上坐了。南湘與春航又談了些琴譜文藝,彼此均各敬服。高品道:"當今史竹君,是梨園的狄梁公;田湘帆,是戲班的李藥師。"南湘道:"你又胡言亂道了。"春航道:"怎麼說?我倒不明白。"高品道:"竹君序那《燕台花選》,這些小旦,便為公門桃李,兔絲、馬勃盡是藥籠中物,這不是狄梁公麼?湘帆弄到精光,昨夜有個夤夜私奔的紅拂來,這不是李藥師麼?"大家都笑,唯蕙芳紅了臉道:"前日既然樓上跌下來,倒不變成了鱉,或是跌折了腿也好。"高品笑道:"樓上跌下來,總還平常,隻怕在戲園門口跌在車轍裏,被騾子踏殺了,那倒可怕。"南湘問起來,高品就一五一十的說了,羞得春航無地可容。南湘也大笑道:"湘帆真是韻人,絕代佳人以一跌感之,倒是從來未有之事。古聞孫壽墮妝,梁冀下馬。
今見蘇郎唱戲,田子跟車。一副好對,持贈媚香罷。"蕙芳睃著南湘道:"你何苦也學著那嚼舌頭的人挖苦我。"高品道:"這話是恨我已深,其實我與你無仇無怨,何心這樣惡狠狠的?"蕙芳道:"你再說,我就卸你的底了。"高品道:"盡管卸,我卻不怕。"蕙芳便念道:"請筵享官、賞戴貂翎、會館副總裁、戲園行走、書畫廠校對、兼管南城街道廳、各梨園樂部、稽察各處新聞事務、到一處祭酒、汗淋學士、總管外務府大臣、曲部尚書、世襲一等史國公,加一急,繼樂一次高。"聽罷,眾人大笑。
這官銜是劉文澤編成的,席中惟有南湘一人知道,春航尚是創聞。高品道:"還有一個官銜你沒有說。"蕙芳道:"好像沒有了。"高品道:"還有監造兔園冊子呢。"南湘又笑。蕙芳不曾理會,即與蘭保、玉林在各人麵前敬了幾杯酒。春航前次已見過玉林,看他豐致嫣然,雖遜蕙芳一籌,然比起從前賞識的一班相公,卻高得多。見他桃腮粉膩,蓮臉香生,另有一種體態豐姿。見他對高品更覺綢纓,倒像各分出了疆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