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聘才就與子玉說明,並謝數月叨擾。子玉吃驚道:"大哥何故要去,莫非嫌小弟有得罪之處麼?"聘才連連陪笑道:"愚兄自到貴府以來,承伯父母同棣台如此恩待,豈尚有不足?無奈愚兄此番進京,家父諄諭自己,定要謀一前程出京。
因此處稍可巴結,且富老三力為作合,且去看看光景。隻隔一城,原可時常來的,棣台若不忘懷,華府園亭,聞說是極好逛的。伯母前請棣台先為稟明,明日起身時,再進去叩謝。"李元茂在旁,聞得聘才要進華府,心中有些難過,道:"你去了隻剩了我,且你也少了個伴兒。我聞得華公子脾氣不好,你倒不要去吃釘板,還是在此罷,過年再說。"聘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如今比不上你了。你是知縣少爺,享現成的福,我不但自己不能受用,還要顧家呢!"子玉聽到這句,便知不能強留,隻得進去與顏夫人說了。顏夫人道:"既然如此,隻好聽他自去罷。但者爺出門時,囑咐我好生看待,且說他倒能辦事。但此時也無甚多事,如果將來有事,再請他回來亦可。"是晚即命子玉與聘才餞行,又送出四十兩銀子與聘才,聘才感激不盡。一夜與元茂談談講講,各有難分之意。
明早富三爺即遣人帶了兩輛車來接聘才,聘才即拜別顏夫人並子玉,又辭了元茂,收拾停妥,帶了四兒一徑上車。先到富宅略敘片時,富三親送到華府。到了門口,富三先著人回進去,並說魏師爺來了。聘才在車內一望這門麵,就覺威嚴得了不得,就是南京總督衙門,也無此高大。門前一座大照牆,用水磨磚砌成,上下鏤花,並有花簷滴水,上蓋琉璃瓦,約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寬。左右一對大石獅子,有八尺多高。望進頭門裏,約有一箭多遠,見圍牆內兩邊盡是參天大樹,襯著中間一條甬道,直望到二門,就模模糊糊,不甚清楚。覺有數十人在那門口坐著。回事人進去了有半個時辰,才見出來,說:"請!"富三同魏聘才便下了車,二人整整衣裳走進。將近二門,見那一班人慢慢的站起來,約有二三十個,都是一色衣服,有幾個見了富三上前請安,並問道:"這位就是請來的師爺嗎?"魏聘才亦各照應了。走進二門,又是甬道,足有一百多步,才到了大廳。回事的引著,轉過了大廳,四麵回廊,闌幹曲折,中間見方,有一個院子,有花竹靈石,層層疊疊。又進了垂花門,便是穿堂。再進了穿堂,便覺身入畫圖:長廊疊閣,畫棟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聘才是有生以來,沒有見過這等高大華麗,絢爛莊嚴,心上有些畏懼。富三是去熟的,引路的道:"請三爺到西花廳坐罷。"那人便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方到了一個水磨磚擺的花月亮門站住了,就不進去了。咳嗽一聲,裏麵走出四個年輕俊秀家童來。那人交代了說:"請進西花廳去。"聘才隨富三進得門來,是一個花園,地下是太湖石堆的,玲瓏透剔,下麵是池水,俯見石罅中遊出兩個金色鯉魚來。修竹礙人,狂花迎麵。走了數十步,上了好幾層參差石蹬,接著一座石板平橋。過了橋,是個亭子,下了亭子,又是假山擋住,絕似獅子林光景,要從神仙洞內穿出,方見一所花廳。
接著又有幾處亭榭,綠樹濃陰,鳥聲噪聒。庭前開滿了罌粟、虞美等花,映襯那池邊老柏樹上垂下來的藤花,又有些海棠、紫荊等類。
來到花廳,前麵是一帶雕闌,兩邊五色玻璃窗,中間掛一個絳色夾紗盤銀線的簾子。書童把紗簾吊起在一個點翠銀蝴蝶須子上。進得廳來,地下鋪著鴨綠絨毯,上頭是用香楠木板做成船室,刻滿了細巧花草。懸著一個匾額,是王鐸寫的"苔花岑雨聯情之館"的墨跡四圍珠纓靈蓋,燈彩無數。中間平門上刻著文徵明的草書,一張大炕都是古錦斑爛的鋪墊。炕幾上供一個寶鼎,濃香芬馥。兩邊牆上糊著白花綾,一邊是掛著王右丞八幅青緣的山水,一邊是兩個博古廚,上頭盡放些楠木匣子,想是古書。所有桌凳杌椅盡是紫檀雕花,五彩花錦鋪墊。
正是個錦天繡地,令人目炫神亂。富三與聘才就坐在椅子上,等有兩盞茶時候,忽見一個書童出來說:"公於今日不爽快,請三爺與師爺到東花園和各位師爺們見見,就請魏師爺在東花園與張師爺、顧師爺在一塊兒住罷。"富三又說:"替我請安。"聘才也站起身道:"替我亦說到。"小廝答應了"是"。窗外那個書童就請富、魏二位到東花園去,仍由舊路出了月亮門。
那東花園卻在前麵東首,聘才跟著富三,重新向外彎彎轉轉,盡走的回廊,處處多有人伺候。華府規矩:每一重門,有一個總管,有事出進都要登號簿的。聘才走了半天,心中也記不清過了多少庭院。及走到穿堂後身,東首有一條夾巷,覺有半裏路長。又進了一重門,才見一個花園。這花園卻也不小,有亭有台,有山有水,花木成林,又是一樣景致。這引路小廝交代了園中的人,就不進去了。那邊又有人來接引。進了斑竹花籬,是一所廳,兩進共有十間,還有些廂房。此中是張笑梅、顧月卿畫畫之處。顧、張二位出來相見,知道聘才是富三爺新薦來的,便陪著聚談。聘才見那張笑梅,倒也生得俊俏,是杭州人,年紀二十上下,是畫工筆人物的,就是吹竹彈絲也還來得。顧月卿是蘇州人,比笑梅略長兩歲,亦頗俊秀,是畫山水花草的。那邊還有個書啟先生叫王卿雲,是老公爺的舊友,有五十餘歲了。閻簡安是辦筆墨雜務,他二人又在一個院落,當下都請來見了。閻簡安道:"不料前日一見,今日就進我們府中來,有這等奇事。"聘才道:"小弟多蒙華公子謬愛,招之門下。無奈鉛刀襪線,一無所能,諸事全仗老先生們教訓。"閻、王二老便道:"好說,好說,東人慕名請來的,自然是個名下無虛的了,我們都要請教。"聘才連聲說:"不敢。"富三爺道:"這魏老大是我的把弟,且係南城外梅大人的世侄,極有本事,最夠朋友的。此刻新來府中,一切都不在行,先生們自然要攜帶攜帶,都是一家人,倒不要生分才好。我明日見了我們舅太爺,還要麵托的。"又對聘才道:"咱們到裏頭屋子,瞧瞧住那一間?"又同聘才到了裏頭一進,也是五間,東邊兩間張笑梅做房,聘才就在西邊兩間下榻,中間空了一間為會客之地。富三即叫將行李搬進,叫小廝們鋪設好了。
正要走時,隻見一人進來,說道:"公子送了一桌酒席,就請三爺和各位師爺陪著魏師爺喝鍾酒,公子說不要見怪,實在坐不下,不能來陪,又給三爺道乏。"富三爺站起來道了謝。又道:"時候也不早了,剛是吃飯時候了。"大家就在中間屋子裏圓桌上吃起來,無拘無束,甚為暢快。聘才見這席菜,隻是上不完,大碗、中碗、大碟、小碟通計有四十多樣。眾人直飲到二更,富三方辭了眾人出去。他的家人提燈伺候,聘才送到園門,富三又嘮嘮叨叨囑咐一番。聘才尚要送出,富三道:"不要送了,回來你認不得進園子倒累墜,咱們歇天再見罷。"於是不顧而去。聘才進內又與張、顧二人談了好一回,又探問了好些府中光景方歇。
次日,張、顧二人,又引聘才去見了各項的朋友,連府中總管的爺們,以及帳房、司閽、司廚、管馬號、掌庫房,並各處門口掛號簿的人,凡有頭腦的,都一一見了。正是侯門如海,聘才初進來是一樣摸不著的,反覺拘束得很,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惟有小心謹慎,恭維眾人而已。看官記明:從此魏聘才進了華公府了,慢慢的就生出多少事來。此是後話,且按下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