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子玉因聘才去了,心中也著實思念了幾天。此時是四月中旬,因有個閏五月,所以節氣較遲,尚見芍藥盛開,庭外又有丁香、海棠等,紅香粉膩,素麵冰心,獨自玩賞了一回。
鳥聲聒碎,花影橫披,不覺有些疲倦,因憶古人"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二語體物之工。複想起陸索蘭那日待我的光景,又尋出素蘭寫的扇子,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又想道:"我也要送他些東西才好。遂檢出古硯一方,好香墨兩匣,徐鬆陵墨蘭冊頁十二方,團扇一柄,即將前日所作送春二律,用小楷寫好,始而欲遣人送去。繼因長晝悶人,遂起了訪友的興致,尋芳的念頭。到上房稟過萱親,說訪劉、顏諸人,隨了小廝,登輿遍訪諸人,一無所遇,大為掃興。隻得獨自來至素蘭寓所,恰值素蘭從戲園中回來,迎接進內,未免也有幾句寒溫。子玉即將所送之物,麵贈素蘭,素蘭謝了,細玩一番。又見字畫端楷,重複謝了又謝。即同子玉到臥室外一間書室內,是素蘭書畫之所,頗為幽雅,因問子玉道:"今日為何獨自一人出來?可曾到過對門?見你心上人麼?"子玉笑道:"今日走了好幾處,沒有見著一個。我本為你而來,對門也未去,不知玉依在家不在家?"素蘭歎口氣不言語,子玉心疑,便問道:"香畹因何不快?"素蘭道:"我自己倒沒有什麼不快,我想起你心上人,你們背地裏這本糊塗帳,將來怎麼算得清楚,白教沒相幹的眼淚,淌了許多,到底亦不曉得為什麼。問他,他又不說,猜抹也猜抹不出來。其實你們又不天天見麵,何以就害得人到這個模樣呢,連他的師傅也不懂的,說他近來有些痰氣,無緣無故就酸酸楚楚,待人更不瞅不睬。從前見人不過冷淡些,卻沒有心事。自從你們怡園同席之後,他就不大招呼人,對我們講話,總喜歡說梅花,就搭不上這句話,也硬搭上來。說喜得是怡園梅崦,又要蕭靜宜畫了四幅各色的梅花,這也罷了。
忽又問起度香南邊定織來的綢緞,可有那折枝梅沒有,雜花的有沒有?難為度香竟找出幾匹來,如今現做了袍子、襖兒穿上了。你說這個心思奇不奇,不是為你是為誰?"子玉聽了便覺一陣心酸,止不住流下淚來,要說話。喉間若有物噎住說不出,隻呆呆的看著素蘭。素蘭又道:"到底你們是怎樣的交情?我是你的功臣,為你也費了些神。因我有些像你,所以常來對我講些懵懂話兒。我說你這片心,不知人家知道不知道?
又不知人家待你,也有這種情分沒有?他倒說得好,這是我自己的心腸,管人家知道不知道,又管人家待我怎麼樣,橫豎我自己一人明白就是了。庾香先生,你心裏到底怎佯。你不妨對我說說。你當麵不好意思的對他講,我替你代說,自然你也有一番思念他的心腸,何妨說給我聽聽。"子玉隻是不語,素蘭料著是不肯說的,"我們同到他家去瞧瞧罷?"子玉略一躊躇道:"去也使得。"於是素蘭即同子玉走出門來,不多幾步,即到了秋水堂門口,見有五六輛車歇著。素蘭道:"這光景是裏頭有客,隻怕不便進去,不如回去,先著人進去看看何如?"子玉心上略有一分不自在,不曉裏麵所請是何客,玉儂陪與不陪?又想起他家裏請客,斷無不陪之禮。毫無主意,隻聽憑素蘭進退。
素蘭回到自己家門口,喚人往琴言處打聽,不多一刻,來說琴言臥病在床,請客是他師傅長慶請分子,是部裏幾位經承先生,還是吃的早飯,不多一回就散的。素蘭道:"再請到裏麵坐著等罷。"子玉聽見心中略定,隻得重進裏麵。無精打采的坐下。素蘭隻管笑嘻嘻的問長問短,又問你到底待那玉儂何如?子玉被問不過,隻得說道:"玉儂之事,其說甚長。"就把魏聘才途中所見情景,至今年會館中見他一出《驚夢》,真是絕世無雙,情文互至,尚未悉其性情抱負。及到怡園為假琴官所戲,我說出思慕琴言,原為其守身如玉,落落難合,不料其自棄如此。那時玉儂在屏後聽了嗚咽欲絕,及同席時又彼此都講不出什麼來,倒像是前生相契,今生重逢,兩人心事你知我見,無用口說的光景。彼亦不期然而然,我亦無所為而為。
總覺心頭眼前,不能一刻棄置。你不說,我尚不知他背後如此牽掛。我為他,我是曉得他底蘊;他為我,難道他又曉得我什麼?且我有何感動他處,使他如此?倒不如不見麵罷,省得見麵時更多感觸。子玉說到此處,更神色慘淡,似有悲泣之意。
素蘭亦覺淒楚,便淌下淚來,半晌勸道:"你們兩人前生竟有些瓜葛,不然何至於此?以君才貌而論,是人人憐愛的。但似玉儂之冰雪心腸,獨為你纏綿宛轉。
以度香之百般體貼,亦算溫柔鄉中一個知己。我看玉儂待他,不如待君十分之二,難得度香更加愛惜,說道:'人各有緣,此中係天定,非人情能強。'且庾香屬意玉儂一人,毫不移動,此真是多情種子,非玉儂不足為庾香賞識,非庾香不足為玉儂眷戀。《國風》好色而不淫,其庾香、玉儂之謂乎!"子玉聽了,感激度香萬分,且愛素蘭之聰慧,不枉《曲台花譜》中定作探花郎也。
因談了許多時候,素蘭又請子玉隨意用了些點心,著人再到琴言處探望。來人回來道:"起先之客倒散了。偏又來了一班人,說要叫琴言,長慶回他不在家,那些人不肯去,坐著等候。長慶因不認識他們,便不應酬,自到房裏吃煙去了。被他們闖進去,將長慶的煙槍搶了,要到兵馬司衙門出首他。長慶無法,隻得賠禮,又請了他間壁糟房李四、緞子王三兩人解勸,閑人哄滿了一堂,正在那裏鬧不清楚呢。"子玉聽了,長歎一聲道:"我與玉儂要見一麵,都如此之難。今日天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你明日見他時代為致意,說不可如此。必要保重身體;度香處倒要常去走走,不要叫人見怪。
我是不能常出門的,遲幾天再見。你若見了度香,也為我多多致謝。歇一天我們去逛他園子呢。"素蘭道:"你幾時出來,約定日子到我這裏來,我約玉儂過來,倒是我這裏清淨。
他師傅有些脾氣,偏偏玉儂遭逢著他,也是玉儂運氣不好。"子玉道:"他師傅怎樣脾氣?"素蘭道:"愛錢多,怕勢大,厭人窮。玉儂因度香所愛,故尚待得好,從前待別人就沒有這樣。"子玉聽了,又添了一件心事,放心不下,總之無可奈何,躊躊躇躇。見天氣已晚,隻得硬了心腸出來,上了車回顧了幾次,一徑出了胡同方才坐好。小廝跨上車沿,隻見迎麵兩馬一車,走的潑風似的,劈麵衝來,偏偏是王通政,子玉躲避不及,隻得要下來。王文輝連忙搖手止住,問了幾句話,也就點點頭開車走了。
今日子玉出門,隻與素蘭談了半日,所訪不遇,倒遇見了丈人,好不納悶。意欲去望高品,又嫌路遠,且出門過久,又恐高堂見責,隻得怏怏而回。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