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水榭風廓花能解語 清歌妙舞玉自生香(2 / 3)

衝場戲是《李陵返漢》、《明妃入關》。兩出後即是《儀郎奉詔》,是正生戲,賜以禦酒金花,一路送迎祖錢,昂藏慷慨,跌宕多姿,把個李謫仙魂魄都做出來。及到唱完,已有一個時辰。華公子讚了幾聲,吩咐了一句話,珊枝出去了一回,就有十六個人,抬上八張桌子,賞了八十吊錢。主人照樣發賞,文澤也賞了八桌,仲雨、次賢各賞了四桌。

第二本是《楊妃入蜀》。先是國忠伏誅,陳元禮喻以君臣之義,六軍踴躍。明皇幸峨嵋山與妃登樓,自吹玉笛,妃子歌《清平》之章,命宮人紅桃作《回風》之舞,供奉李龜年彈八琅之音,縹緲雲端中,飛下些彩鸞丹鳳。隻見董雙成、段安香、許飛瓊、吳彩鸞、範成君、霍小玉、石公子、阮淩華等八位女仙,霞裳雲碧,金縷綃衣,禦風而來;又有無數彩雲旋繞,扮些金童玉女,歌舞起來,峨嵋山是用架子紮成,那八位女仙一並站在山頂,底下雲彩盤旋,天花燦爛,又焚些百和、龍涎,香煙繚繞,人氣氤氳,把一座戲台,直放在彩雲端裏。華公子喝采不住,大家亦齊聲相和,便暢飲了好幾杯。再看台上共是十個,正是人間天上,色界香城。這個是國色天姿,那個是風鬟雲鬢。這個是靈蛇盤髻,那個是墮馬新妝。這個是捧心效鄰女之顰,那個是秀色忘君王之餐。這個是金梁卻月,嬋娟百寶之釵;那個是翠羽瑤,天女六銖之佩。嚴世蕃之美人雙陸,未必盡佳;楊國忠之姬妾屏風,恐非全美。當下把華公子竟看得眉飛色舞,豪興頓生,便要了大杯,先敬了次賢一杯。次賢自覺得逸興霞飛,十分得意,即連飲了三大觴。華公子亦陪了三杯。又命家人把酒送到台上,命寶珠、素蘭、琴言、蕙芳,各飲三杯,並將席間果品賞了四碟,四旦遙遙叩謝。又勸合席各飲了三大杯。

這兩本戲卻做了多時,子雲見華公子興致甚高,便命止了戲,叫上那十個仙女帶妝上前,一人各敬一大杯。華公子毫不推辭,笑而受之;也要眾人照樣,大家酒量皆不能及,隻得換了小杯,也各飲了十杯。華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麵前看了一回,向子雲道:"小弟去年托張老二選了八個,合成一班,如今看起來,不如他們遠甚。弟以後再當另買青娥,別營金屋。隻恐生才有限,已為度香兄占盡風流香福,所遺皆剩粉零脂,不敢再向石家金穀來誇異寶也。"子雲笑道:"太謙了!尊府錦天繡地,羅列傾城。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況一狐一腋補綴而成,豈如府上之紅粉出自家姬,金釵藏於兩壁,恐一尺之縑,難比七襄之錦。"華公子道:"豈敢!豈敢!仁兄謙的太過,理應罰酒。"即敬了子雲一杯。華公子就叫珊枝,命八齡班上來。這八齡班,是每逢赴席總跟出來的,並帶了自己行頭。珊枝帶上來,對子雲叩頭。子雲忙命家童攙起,連聲讚"好",旁人也隨聲附和。華公子道:"仙娥之外,原有魔女,如不厭醜陋,也叫他們唱一出,以博一笑何如?"大家說道:"甚好,若得如此,真是珠聯璧合了。"八齡班得了示,即進戲房,打扮起來,做了一出《群仙高會》。也是風光旖旎,態度生妍,大家喝采不盡。子雲向跟班的說了幾句,少頃兩人捧上兩個盤子上來,席前放下,卻是五十兩的元寶,一盤四個,兩盤共是八個。徐府家人對著珊枝道:"一分是三位客賞的,一分是我們老爺賞的。"八齡當台叩謝了賞。華公子也起身道了謝,說:"這等惡劣的東西,還配賞呢,倒破費了。"子雲連說:"慚愧!"眾人請華公子坐了。華公子目視珊枝,低低說一句,珊枝即走了出去。約有一盞茶時候,雙手捧上一個朱紅漆盤,蓋了一塊紅緞壓金的袱子,揭起袱子,獻在公子麵前。

眾人看是輝煌閃爍的一盤金錁子,有方勝的,有如意的,有梅花的,有菱角的,一兩多重一個,約有百十個,分賞十旦。珊枝分畢,十旦叩謝了,子雲亦忙道了謝。

鍾上時已未末,撤了席,華公子起身道:"本為逛園而來,今日又來不及了,但是荷花是要看的。"子雲命將席挪到吟秋水榭,一麵預備采蓮船,就命十旦扮作采蓮女子,下池蕩槳;一麵讓客到水榭來。華公子等進了水榭,一望盡是荷花,紅香芬馥,翠蓋繽紛,好個色天香界,遂又入席坐定。隻見四五個小舟,蕩入池心,坐著一班名旦,紮扮得長裙短袖,稱著蓮臉桃腮,穿入花中,一個個嬌麵花容,模糊難辨。那邊靠岸,泊著一舟錦帆絲纜,中間一班人在內打起絲竹十番。這些采蓮人,便唱起《采蓮歌》,嬌聲婉轉,聽之如子夜清歌,望之如湘君遊戲,好似張麗華裝成仙子,朱貴兒扮作嫦娥,大家各極歡喜,人人將至玉山頹倒。隻有華公子豪興愈加,便對子雲前:"方才的戲都沒唱完,那出戲就去了半日。何不重歌《金縷》,再舞《霓裳》,把各人的才藝略見一斑,始不負仁兄選色別聲之意,彼諸伶亦可各盡其所長,也不至當場埋沒,不知可否?"子雲笑道:"正合鄙意。"就將群旦叫上來。群花聽了,即蕩動蘭槳,往水榭邊來,上了岸,在闌外雁排侍立。華公子便指名叫了四個進來:蕙芳、琴言、寶珠、素蘭。華公子對著四旦說道:"方才《峨嵋山群仙》一出,雖全部出場,未盡態度。你們可將各人得意之戲說一出來。"四旦聽了,想了一想,各說了一出。子雲道:"此尚非極得意的,隻有媚香與香畹的《獨占》,瑤卿與玉儂的《驚夢》《尋夢》,都是絕妙無雙,人家唱不來的,可惜偏又雷同。"文澤道:"何不叫他們兩人同唱,各盡其妙,做個珠聯璧合,豈不更好嗎?"次賢、仲雨皆說:"極妙。雖然是工力悉敵,究竟亦有些異同處,亦可借此細細品題。"華公子大笑道:"這倒新鮮有趣,從未有兩人同唱的,就是《尋夢》這一出,可以同唱。"子雲即傳與戲班,在兩廂伺候,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寶珠、琴言出去上妝。不多一回,聽得豪竹哀絲,錚钅從嘹亮。華公子看時,隻見琴言從東邊走出來,好似華月初升,好風送起,這幾步就像春雲冉冉,直到離恨天邊。又見寶珠從西邊走出來,好像嬌花欲放,曉露猶含,那幾步路就像垂柳纖纖,漾到軟紅深外。再聽兩人唱起來,卻同是嬌柔宛轉,溜脆清圓,碧樹翠竹之中,麼鳳雛凰相和,一字字香濃玉暖,一聲聲魂蕩腸回。一個是秋波慵轉,粉頸頻低,一個是遠黛含顰,春星乍合。看得合席的人,神迷目蕩,意滿誌移。子雲隻顧點頭微笑,華公子拍案叫絕,道:"快哉!快哉!我今日始信人間真有絕色,深悔從前將些嫫拇、無鹽,也置之繡幃金屋。"又高聲說道:"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麗,獨享眼福,不肯早以示人,直到饜足之後,才招客共賞,分明使人飫其餘味。今日沒有別的,我先罰你十巨觴再說。"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鬥來。珊枝看天色不早,知道公子的脾氣,鬧開了就不論晝夜的,口雖隻管答應,呆呆的不動,目視子雲。子雲會意,也自知酒量不敵,便說道:"實在賤量不能多飲,願將門杯以當大鬥罷。"華公子猶不肯依,經次賢、文澤、仲雨都來解勸,說:"非特度香不能,就是我們都也陪不來的,以小杯罰他三杯罷。"華公子也知子雲酒量平常,隻得依了。眾人請子雲連飲了三杯,自己卻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讓,一連飲了十幾杯,尚覺喝采不住,又逼住了文澤飲了三杯,次賢、仲雨飲了五六杯。華公子忽又對著寶珠、琴言說道:"你們盡管唱,唱完了不防再唱。"又複細細看了一回,對眾人道:"此兩人各有妙處,正如五雀六燕,輕重適均;趙後楊妃,瘦肥自合。寶珠則柔情脈脈,我見猶憐;琴言則秀骨珊珊,誰堪遣此。離之則獨絕,合之則兩全。度香仁兄,今日真怡我情矣!"子雲見華公子似有醉意,又知道他的脾氣,高了興是了不得的,然又不好阻他,打算今天喝個通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