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奚正紳大鬧秋水堂 杜琴言避禍華公府(2 / 3)

長慶進來,見了琴言啼哭,不知為著何事,便安慰他兩句,就說起聘才來說的話,去的光景,要尋事生端,叫你唱不成戲的意思,我不知你心內如何。若進去了,快活倒是快活的,不過是一世奴才,永作華府家人了。琴言聽了,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長慶沒了主意,又安慰他。琴言帶哭說道:"師傅,多承你能收了我做徒弟,教養了半年,我心上自然感恩,所以忍耐,又活了兩個月。如今師傅既不要我,我也不到別處去,省得師傅為難。總之我沒有了,師傅也就安穩了。"說了又哭,長慶也連連的歎氣道:"不是這麼講,我原舍不得你去,不過與你商量,恐怕逆了他們的意,鬧些是非出來,大家受苦。他如今又不是白要你進去,他許下我幾千銀子。我是算不來的,覺得這個買賣有些折本,所以主意不定。若是進去,在你倒是極好的日子,隻是苦了我了。"琴言道:"師傅要銀子也還容易,我在這裏一年,也替師傅掙了好些錢。設使我進去了,也就歇了,難道還能弄些錢出來?就是師傅少錢,也不必生這個念頭,還是不賣我的好,還能夠養得師傅三年兩載。"長慶道:"我主意原和你一樣,就是其中有好些難處。你如今倒別顧我,隻要你自己想,自己定了主意才好,也不必哭了。我是有事要出門,偏偏天福、天壽又進戲園去了。你若氣悶,不如去請素蘭來與你頑頑,他今日不下園子,你們是講得來的。"一麵說,就走出來了,叫人去請素蘭即便過來。

剛走到裏麵,這邊奚十一已到門,春蘭、英官下來,進去問了,回說不在家。奚十一聽了,先有一分怒氣,自己也就下來,剛剛走進了門,姬亮軒尚在門外,隻見一人笑嘻嘻的上前說道:"老爺是找那一個的?若是找相公們的,沒有一個在屋裏。"說罷,便迎麵站住,也不說個請字。奚十一見了就有了三分氣。正要開口,倒是春蘭先說道:"呀!這是奚大老爺,無論相公在家不在家,總請大老爺進去,怎麼門口就擋住了?"那人才退了兩步,說:"請大老爺進屋子裏喝茶。"即開了二門,奚十一同亮軒進內,走過了庭心,上了客廳,卻是三間:東邊隔去了一間,算客房。對麵兩間,一邊是門房,一邊空著。

當下兩人就進去房內坐了。英官、春蘭即在外間坐下。那人送了兩鍾茶上來,有些認得春蘭,問了來曆,進去告知長慶。

長慶道:"已經回說不在家,也就不必應酬他了。"又想道:"這姓奚的,雖聽得他是個冤大頭,但是個沒味的人,多少相公上了他的當,沒處伸冤,琴言是斷乎講不來的。不然叫天福、天壽回來,或者有些甜頭,也未可知。一麵即打發人到戲園去叫,一麵自己穿了衣裳、鞋襪出來,款待奚十一。

且說陸素蘭來,見了琴言問道:"何事?"隻見琴言又是嬌啼滿麵,歪倒在炕上。素蘭安慰道:"你又怎麼,你師傅請我來有何話說?"琴言道:"我今番真要死了,不比從前還可捱得下去。"素蘭忙問何事,琴言就把長慶的話述了一遍。素蘭也覺吃驚,發怔了半天,方問道:"你師傅的意思怎樣?"琴言道:"師傅也沒有主意,似乎兩難,隻有我死了,便了結了。"素蘭素:"你開口就說死,事情須細細的商量。況現在並沒有鬧事,又沒人逼你,且緩緩的想個法兒。"琴言道:"有什麼法想?你忘了他們有個魏聘才,肯赦我這條命麼?隻有一句,倒是瑤卿害了我了。"素蘭道:"怎麼說是瑤卿害你?"琴言又淌了些淚,不言語,素蘭疑心,連聲的問,琴言歎了口氣道:"若使大年初六那一天,瑤卿去唱了那出《驚夢》,我便不上台,也就幹幹淨淨,直到如今沒什麼丟不開的事。偏要我去當災替死,害得人半年以來,心上沒有一刻快樂。前日招此非災枉禍出來,仍係那出《尋夢》斷送了我,偏與瑤卿合唱。他若寫意些,我也不經意了。若叫他當場壓下我來,又叫我沒臉,所以我不得不用心,偏又惹出這件事來。豈不是始終是瑤卿害的?"素蘭道:"我看華公子這個人,倒也沒有什麼不好,我也沒有見他糟蹋過人。你若心上沒有牽掛的事,倒可以去混幾年,或者倒有些好處,也不可知。就是不能會見庾香的苦了。"琴言道:"就算華公子是個好人,難道魏聘才就不教壞他麼?"素蘭道:"你們若合了式,魏聘才那種東西,非特不能欺你,且要巴結你呢!但我有一句話,你倒不要怪我:譬如我們這班人與人相好,原是要論心的,但也不好太過。譬如度香、庾香兩人,待你的情分是一樣的。不過,庾香專在你身上,不肯移情於人,所以你就為這上頭,也就專為他,不肯移動一步,是講究專致的工夫了。但是庾香比不得別人,他年紀小,沒有慣常出來,一切都不甚便當。假使他們太太曉得了,還要教訓他,不準他出來;若訪出你們相好,還要歸怨於你,這是一層。你心上隻管有庾香,臉上不要教人看破了,人就要怪你,說人是一樣的待他,他是兩樣的待人,他到底與庾香是那一種交情呢,這是兩層。此刻不怪你者,就是度香照常相待。

你常常衝撞他,久而久之,要心冷的。你少了度香,也固然於你無損,你的師傅就不好了。此刻有度香供給他,他自然不叫你再找人。如果度香淡泊起來,他必要在你身上找還他那些錢。

你想天下人,還有如度香這麼樣待人麼?那時你受盡了氣苦,隻怕比進了華公府還苦呢,這是三層。到那個時候,庾香能救你還好,若依舊束手無策,不過將些眼淚給你,將些疾病報你,你兩人仍是隔開,依然空想。叫你一身在外,如驢兒推磨;一心在內,如道士煉丹,你受得受不得?那時隻怕真要死了,這是四層。你若進去了,或者仍可出來,也不定的。我聽得華公子,最喜成人之美。若打聽你們兩人,有這樣至死不變的交情,倒因此成全作合起來也不可知。即或不然,你歇幾天,也可告個假出來,到我這裏,去請庾香來會一會,倒可無拘束。你心上若當他與奚十一、潘三一流人,我可以替他出結:斷不至此。

依我這麼想,是進去的為妙。"這一席話,說得徹底澄清,一絲不障,就是個極糊塗的人,也能明白,豈有夙慧如琴言,尚不能領悟,便也點點頭道:"我並不是料不著這些事,我為著情在此時,事尚在日後,故重情而略事,行吾心之所安,以待苦樂之自來。如到極處,則捐生以報,成我之情,一無顧忌。"素蘭道:"殺身圖報,難道我輩做不出來?但也要看什麼事。你為庾香捐軀,是為什麼?問你,你自己也就說不出;你死了也不算什麼忠臣烈士,節婦義夫。明白人還說你可憐,是一個情癡,糊塗人便說你是個呆子。甚至於胡猜到另有他故。且庾香到你死後,他不能不看破了。他上有父母,要報答的;自己有功名,要奮勵的;且未娶妻生子,後嗣是要接續的,如何肯能為你捐軀?那時他倒想開了,一痛之後,反倒哈哈一笑,說:'罷了!罷了!鏡花水月,到眼皆空。'隻是可惜了你,到陰司,仍是孤孤單單,盼不到他,一樣的悲苦,無人可訴,你還能唱《陽告》嗎?再要死時,就難再活了。"說到此處,自己笑起來,琴言也就笑了,叫道:"蘭哥,蘭哥!我真佩服你,你這些見解從何處得來?"素蘭忽要走動,問道:"後麵那小院子,可解手麼?"琴言道:"有毛廁,倒還幹淨。"素蘭就開了房後一扇小門,上了毛房。隻聽得叩門之聲,見院子內東基角上有一小後門,叩得亂響,即問道:"是那個?"外麵應道:"我是對門王蘭保,叫我送西瓜來與琴言的。"琴言聽了,叫人開了門。那人挑著四個西瓜進來,說道:"蘭保說,這瓜好,送給你的。我從著後門進來,省了半裏路。"琴言叫人封了二百錢給他,回去道謝,又問蘭保在家,那人道在家,仍往後門去了。素蘭解手畢,琴言即開了一個瓜,兩人吃時,甚是甜美。正吃得好,忽聽得外麵喧嚷之聲,急叫人出去看時,那人去了一回,慌慌張張跑進來,說:"了不得了,那姓奚的鬧得潑反盈天,你師傅被你打倒了。"尚未說完,唬得琴言、素蘭魂不在身。素蘭道:"快關了房門,叫外麵拿鎖鎖了。"兩人開了後門,走到王蘭保家去了。